阿基里斯慢点走
发布于 2022-12-05 ,作者 crvdgc在港区市民运动中心泳池的扶梯上/我扶着梅格转身/一级级往下降
在港区市民运动中心泳池的扶梯上,我扶着梅格转身,一级级往下降。水池有些冷,当小脚碰到水面时,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换作是其他小孩,大概会转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吧,带着某种害羞和天真,像是才发现自己把刚买的冰淇淋掉到了地上一样。但梅格只是稍作停顿,一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样子,继续随我一步步进到水中了。开始时有些冷,适应了就还好。唯一需要的就是敢下去的决心。梅格做得很好,我很感激她。身边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也一样。只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模仿身边人的动作、反应、和神态,好像我从来都属于这里、是他们的一员一样。我承认,自己是个笨拙的演员。不过相比之下,梅格的角色更加困难——她得扮演一个“入戏”的观众。我拙劣的演技加大了她的难度。梅格尽力忽视舞台上一次次穿帮和忘词,假装没有注意到,并且给予适度的赞赏。如果假装得过于明显,那就变成了虚伪的怜悯。她想要维护我的自尊,因此做得并不过火。我们逃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时不时仍然会擦碰四周的棱角。不过还好,至少我们对彼此都是温柔的。不是那种软绵绵、热乎乎的温柔,而是一种坚韧、平实、乃至有些淡然的温柔。有时我搞不懂,到底是我照顾她更多一些,还是她照顾我更多一些。
周六上午,游泳馆里的人还不是很多。港区市民运动中心周围没有停车场,也许是有意为之。能感觉出来,来的都是周围的居民。泳池很小,只有25米长,深度从1.4米到1.6米。横向分成6个泳道。每个泳道都有专用的功能——这对我来说很新奇。每个泳道两端都摆放了图示说明。人们说日本注重细节,考虑周全,看来确实如此。
我和梅格在所谓的フリースペース,也就是Free Space,自由空间。这里可以尽情练习,而不必执着于前进。梅格捏了捏我的肩,我转过身来,给一位练习打腿的小伙子让开了道。我问梅格是否也要浮板,她摇了摇头。
“那你试着游一下吧,单侧换气,连续三次,不用考虑游出去多远。”
她照做了。
这个叫做梅格的女孩,依水伸展开了她十二岁的身体。柔和的曲线仿佛一件艺术品。她分水而过,而不是用蛮力推开。前臂如同罗马标枪一样插入水中,然后顺势划动。双肩带动锁骨,接着转过脖子,最后是泳镜下难以分辨的脸。换气,再扎入水中。以腰为轴带动双腿摆动,力量在她身上传导,一直到如同跳芭蕾一样绷紧的脚尖,打水送出。梅格的动作十分完美,一下又一下,超出了三次的目标,一直向前游去,离开了我,来不及回头。而我,除了望着她远去,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下水的第三个小时,她已经学会了游泳。不,应该说是回忆起了如何游泳。这是真正的柏拉图式的学习,但我却深感不安。她得到的东西不是理形世界的完美观念,而是会将她淹没的杂乱的回忆——我的回忆。这种熟悉使我害怕。我对她的影响是否在加深?是否不再和她接触比较好?
忽然,三声哨响从游泳池的一边传来。泳池里的大人小孩都开始纷纷上岸。梅格还在自顾自地游泳,一个身穿救生员服装的男人在泳道的尽头等着,俯下身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惧攫住了我。我疯狂地向那边游去,不管接连不断的哨声。剧烈地运动外加来不及换气,使我几近晕厥。整个世界似乎发生了某种位移,而我被卡在其间,一条失重的走廊,永无尽头……
一双手把我拉出了水面,是梅格。她瞪着吃惊的眼睛,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就这样被拖上了池边,大口地喘着气。泳池边上站满了人,把目光投向了我这,小声议论纷纷。刚才的救生员走上前来,向我解释了一下。我仍处在麻木状态的大脑只听懂了个大概。原来泳池会定期要求客人上岸,好让循环系统净化池水。哨声就是信号。我应了几声救生员的问话,他带着日本人特有的距离感确认了我的回答,虽然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无奈另有事务,最终还是离开了。
我向梅格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明了哨声的事情。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救生员又吹响了口哨,这说明净化时间结束了。大家纷纷重又进到池中。我也让梅格下去继续游泳了。她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我当然理解这种兴奋。她刚刚征服了自己的身体,同时也征服了水面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一种意识到自己超越性的狂喜。她的身体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令她不安又激动。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她感到陌生,同时又在告诉她。这个优美而又充满力量的身体正是你。她在经历变化。在年轻人的激情中,一支离弦的箭不会沿抛物线落回重力的怀抱,而是在一条无限延展的轨道上,直指世界的尽头,并且仍要继续。
我当然希望她能够继续。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六上午,梅格在清凉的泳池中学习游泳,而我也本该度过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和身边的任何一个普通市民家庭一样。但我们却无法做到,因为梅格和我正被世界上最大的跨国企业——岭涛集团——所追杀。
短暂的自我放纵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谁知道那个救生员是否是岭涛集团买通的杀手呢?在泳池中,我不得不离开手机,这比预想的更令我不安。外面可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却浑然不觉。也许换好衣服出去时,就正好走入岭涛集团的圈套……
本来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有今天,放下心来,相信自己的部署,只考虑梅格。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确实做到了,但那只是暂时的,正如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一样。暂时,在持续的时间里,它意味着真实。但在这真实中又包含了对未来成为虚假的预期。毁灭的种子从一开始就已经种下。在找到下一个住处之前,我们暂时停留在港区;在被追上之前,我们暂时是自由的;在死亡到来前,我们暂时生存。
梅格游了一圈,便上了岸,走上前来对我说:“该走了吧。反正我已经差不多会了。”
我熟悉她正如她熟悉我,我理解她正如她理解我。看着梅格,我常常有一种错觉,以为她那边才是真实,而我这边只是一种从未来回忆现在的想象。她想要抚平我的不安,又得为我找个合适的理由。一个“入戏”的观众。梅格,你确实做到了。
我们一起去了淋浴间。水顺着梅格的头发流下,抚过了她的身体。那身体和我的惊人地相似。这并不奇怪:从基因的角度来说,这是同一副身体——她是我的克隆。我一直把她介绍为我的女儿,不过准确来说,我们更像是一对没有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姐妹。我特意给她剪了短发,好和我的长发区分开来,让我们之间的共同之处没那么明显。谁知道这些小聪明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空间?但我现在只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就像一个永远即将溺毙的人。
关掉淋浴喷头,我直奔更衣室。四下滴水的我不免遭到别人的皱眉,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取出手机,第一百次地输入主密码。应用的数据包在后台以每秒一次的频率更新,需要忍耐的只有解密的时间。Android View的旋转进度条开始了它那永无止境的循环——当初真应该用百分比进度条的。画面一闪。一条简短的消息出现在屏幕上:256。接着又是一行256。就这样下去,每秒钟一次。作为心跳的节律来说,也许太慢了,但它确实维系着梅格和我的生命。这是我在逃离岭涛集团前给自己留下的线团,希望能帮我走出岭涛集团的克里特迷宫。迷宫的中心,是一个密钥。有了它,我和梅格便在岭涛集团的全球监控网络下无所遁形。因此,无论如何我都得守住这个密钥。
密钥所在的宇宙,是有限的,却又是广袤的。它的大小,不多不少,正好是256比特。那是个规整的宇宙,它所包含的原子有2的256次方个,几乎和现实宇宙中的原子总数差不多。在这所有的原子中,有一个特别的原子,那就是我的密钥。我把它小心地藏到了这个格点宇宙中,让它和其他所有原子一样,在裹挟着宇宙的漩涡里随波逐流,希望可以不被注意到。哈姆雷特在一个果壳中也能成为无限宇宙的王,而我们只能在有限宇宙中的一个果壳里挣扎求生。还好,这果壳是安全的,暂时。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才刚刚真正上岸了一样。随之而来的,还有失去浮力托举的沉重与疲惫。一边的梅格正对着镜子仔细吹干自己的头发。遇到我的目光后,又立刻躲开。她大概已经明白了我这边暂时没有问题,便又回到我们一同假装演出的日常情景剧中了。
我草草地擦了擦身体,头发还湿漉漉的,就换了衣服,同梅格离开了。距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便决定沿附近的隅田川散散步。夏末的太阳已经失去了热力。开阔的河面上吹来清风。这条河直通东京湾,风中却丝毫没有海的味道。路过一处的栏杆上停了一只鸬鹚,一点也不怕人。距离模糊了远处的车水马龙,给背景填充了一种空洞的白噪声,很适合冥想。
梅格忽然开了口:“那边的是天空树吗?”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果然看到了那座地标性的高塔,“是的,没想到从这里还能看到。”
“不知道从上面能不能看到这里……”
“应该可以吧。上次去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来着。”
我忽然想到,这竟然是我们的逃亡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熟悉感,也许对梅格来说十分珍贵。
“要不这样,你记一下周围的标志物。之后我们再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上面找到这里。”
于是梅格真的开始四下张望,默记起来了。我查找了一下路线。叠加了交通路线的OpenStreetMap离线地图仿佛丛林一样复杂,我想象这一条虚拟的线正将我们连接向天空树,连接向新生活的希望。
一个通知从屏幕上跳出,来自我的监听应用:1 Update。我简短地扫了一下拦截下来的日志。针对密钥的第一次尝试已经结束了。他们用了岭涛内部的标准破解工具箱,里面230多个工具在脚本的指挥下一同对果壳发起了进攻,却先后宣告失败——和我自己测试时的结果一样。但我无法放心下来,因为这意味着有人觉察到了我们的失踪,并且追踪到了我们在内网中留下的最后一处脚印。猎犬们已经嗅够了衣服上的气味,只待主人松开颈上的项圈了。
我望了望仍在默记位置的梅格,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场景已经无数次地上演过。不过是又一项无法兑现的诺言。我拉着梅格离开了,不再去想能否从那座高塔上看到这里。即使是想象,这种被人居高临下监视的感觉也令我不适。
回到了港区的公寓门前,我下意识地伸手遮住了对讲机的摄像头。虽然走廊和电梯里仍然布满监控,而我对它们无能为力,但到了这个地步,最多也就求个心理安慰。门开了,梅格没有进来,她指了指我们的邮箱。几张传单半插在里面。寿司店菜单、按摩广告、岭涛集团最近在日本开展的外卖业务。还有……一个信封!是一个慈善基金发给我的捐款请求,不知为何竟能找到这里。我对任何提到自己名字的文件都感到恐惧,仿佛在读自己的死亡宣告书一样。我将信封塞回邮箱,连同公寓的钥匙一起。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必须马上离开。
可是,去哪呢?
我知道过家家的游戏总有一天会结束,但没有想到竟是如此迅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比较好?正如一切运动中的复杂系统一样,如果没有排查出问题就盲目前进的话,那是永远无法重获安全的。我得debug我自己,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
我拉着梅格离开了公寓,在最近的公交车站登上了一辆刚好到站的公交车。我在手机上生成了一个随机数:五。于是我们在五站之后下车。如此继续了三次。看起来我们到了一个更靠近海边的地方。周围的楼宇之间也有了空隙,不再像市区里那些无印良品收纳盒一样,恰到好处地紧贴在一起。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半。我看到路边有家卖広島焼き的小店,感觉还可以,就带着梅格进去了。
坐下来后,疲惫感一下跟了上来。因为紧张的时间太久,反而感到没那么紧张了。梅格也是,虽然是第一次看到现场制作的広島焼き,但却有一种看到新鲜的事物太多,反而不觉得新鲜的样子了。
围坐在铁板一圈的还有一些穿着白衬衫西裤的上班族。已经过了午餐高峰的时间,他们只是在随意交谈。铲子与铁板不时刮擦的声音,外加面糊、猪肉片和卷心菜丝的滋啦声,让身边的一切融入了一段小津安二郎的市民生活剪辑里一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的放空,回过神来才发现,面饼已经浇上了ソース,被师傅推到了我们面前的铁板上。我们每人用铲子切下来一小块,就开始吃了起来。
“喻雨琮。”梅格突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你刚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放下了筷子,转向梅格。
“我们可以去找喻雨琮。”梅格边吃边说,“她还在东京,对吧。”
也许是说过太多谎话,连我自己也开始忘记了梅格并不是我女儿这回事。她从我的记忆最深处拉出了一个对我意义非凡而又不愿提起的名字,就这么普通地抛了过来。我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恐惧。
梅格在身体上是我的克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自动成为我的复制品。毕竟,我们的成长经历不同,记忆之间毫无关系。岭涛集团立志解决这一问题,而梅格就是实验的产物。她接受了长达十年的亚历山德罗夫娜-李方法的校准“治疗”。实验的目的是把我的记忆植入给她。而我对此却毫不知情——直到六个月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被采集了记忆,又是怎样做到的。
按我粗略的了解,亚-李方法将我记忆的元素制成具有暗示性的碎片。这些碎片会在梅格的日常生活中呈现,但只会在潜意识层面起作用——整套技术脱胎于营销部门的神经脑电小组。这一过程会在她的脑内慢慢培养起另一个人格,直到达到所谓的完形转换临界点,到那时,她的人格将会消失在潜意识的海洋中,而具有我记忆的人格将浮现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梅格时,她就像现在这样吃着午饭。但那时我是透过观察室的单向玻璃看到的她。在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记忆正在逐渐杀死她。我一边祈求转换临界点不会到来,一边计划我们的出逃。从那时到现在,从单向观察到坐在她的身边,我们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我本以为我们已经逃出来了,但梅格的记忆改造还是追了上来。
“你是怎么知道喻雨琮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的。”
“关于她你还想起了什么?”
“她是高中时高等数学这门课的预科助教,是一个很……好的人。在去了大学之后才发现她提前毕业来了东京。”
我不敢再继续追问。这些没有主语的回忆对她来讲仿佛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思维材料,我最深处的秘密在她面前也无所遁形。高中时,我感觉自己爱上了那个名叫喻雨琮的助教。她独立、英俊,又很严格。总是穿着一个牛仔夹克,梳着一头短发——说起来,正和现在梅格的一样。我从来没向她表白过任何情感。不如说那是一种宗教式的崇拜——比起得到她的青睐,我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她。喻雨琮毕业后来到了东京,本想成为游戏概念设计师,不过好像只找到了游戏策划的职位。我仍然保留了她的联系方式,偶尔从社交媒体的定制RSS流上看到她的近况。正如梅格所说,她仍在东京。
“所以,没问题吧?”梅格放下了铲子。
“当然了,”我说,“没什么问题。这主意很好。”
我们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
虎之门地铁站因为施工两个方向不连通,我下错了站之后才知道。结果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外面飘着台风季节常见的小雨。站在公寓的开放式走廊上仍能感觉到。我在犹豫,一旦敲开门之后,该怎么和喻雨琮解释。刚把手放在门铃上时,门却自己开了。喻雨琮身穿睡衣,提着两个透明垃圾袋,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すみません、どなたですか。”
她果然没有认出我来。
“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格致。延川中学时,你当过我预科课的助教。这边的是我的……女儿,周梅格。”
她瞪大了眼睛,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不请自来。”
“是格致啊。”她最后说道,“那你们先进去等会,我扔完垃圾就来。”
我们被让进了屋里。玄关两侧分别是厨房和厕所,里面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双人床占据了一半的面积,没叠的被子堆在床上。侧墙有一扇落地窗,现在拉着一幅热带树图案的窗帘。床的对面是书桌和电视柜。我在社交媒体上见过书桌前的那面墙,贴满了拍立得照片,被桔黄色的LED灯串环绕,就像《奇异人生》中的场景一样。她很喜欢这面墙,但也许从来不会想到,它会在这种情况下被我肆意欣赏。
梅格坐在了床上,已经有些睡眼惺忪了。我则趁着喻雨琮不在,四处检查了一下。岭涛集团的电视、笔记本电脑、平板、路由器、智能音箱,全都得切断电源。更重要的是,该和喻雨琮说些什么?这个女孩是我的克隆体,我们正在被岭涛集团追杀?单单是行踪路过这里就可能给她带来危险。也许我们已经拖累了她也说不定。
一种窒息感打断了我的思考。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接着我注意到了自己狂跳的心脏。也许我并非在逃离危险,而是在逃向喻雨琮——一段少女时期的爱恋,一个依靠的象征,一场不愿意醒来的梦。
钥匙开锁声,她回来了。
我站了起来:“你听我说,我们得在这住一晚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
她没听我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厨房。我不知所措,犹豫要不要继续。然而不一会,从里面传出来了电热水壶的咕噜声。喻雨琮探出了半身,简直像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样,问道:“茶还是咖啡?”
我几乎哭了出来:“茶就好。”
“我这只剩麦茶了,你得将就一下。”
不一会,温暖的水蒸气块就堆满了房间。梅格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喻雨琮给她盖上了被子,还窝了一下被角——她会成为一个远比我称职的母亲。
我们拉开了落地窗,来到阳台上,把温暖的已知空间关在身后,只有两人手中的马克杯冒着热气,如同两团篝火一样,算是一点纪念。时间已经很晚了,阳台对面的门市小店里却不时传出一些上班族饮酒会的说笑声。小巷的尽头是一条主路,现在仍然车来车往。
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与喻雨琮的重逢,唯独没有想到过会像现在这样。
“你的工作……还顺利吗?”我首先开了口。
“嗯。”她撇了撇嘴。“你来日本,也没提前联系一下?”
“事发突然,而且情况有些特殊。梅格她……我们必须得躲着岭涛集团的追杀。”
“你在开玩笑吗?”
“我知道他们的监控网络遍布全球,但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不,我指的不是那个,你应该清楚。”她语气平静,“岭涛集团的千金,怎么会用得着躲岭涛集团的追杀?”
我震了一下,一股热流涌上了大脑。
“你先喝完这杯茶吧。”
是的,她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想要忘了自己父母的身份——他们是岭涛集团的实际拥有者,周山和纪海。即使被追上,也许我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梅格一定会被重新归入计划当中。她将一步步失去自己,直到完全成为我。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的。如果岭涛集团想要达成什么,那它就会成为现实。我知道自己无法抵抗,但为了梅格,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我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这个诅咒,而梅格在继承我的一切之前,首先继承了这个该死的诅咒。
“你们这些人的问题,”喻雨琮说,“就是把其他所有人都当作工具。你的父母如此,你也没有两样。”
“不,我和他们不同。”
“如果你这么坚持也无妨。”她呷了一口茶。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见过你的父母,是他们告诉我的。”
“你见过他们?什么时候?”
“他们比一般人的想象中更和蔼,你不这么觉得吗?想想他们的身份,他们所能支配的一切,这其实很难得。”
“也许吧……”
“你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正在北苑市实习。辅导员突然把我召回了学校,神神秘秘地让我去大学旁边的酒店赴会。我一无所知地出现在包间,你的父母就在那里等我。他们只是普通寒暄了几句,没有说明来意,甚至都没表明身份。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吃完了饭。然后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是岭涛集团的实际拥有者,周山和纪海。他们说你喜欢上了我。我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教过你这么一个学生。但他们告诉我说,你打算来这所大学找我。他们又说,为了他们,为了岭涛集团,我必须离开这所大学,不能留下任何风险。我欠下的一切助学贷款将一笔勾销,想要读的学位可以随意挑选,甚至可以得到一个可以终生领取工资的闲职。我能想象到的一切,他们都愿意给我,只要能让我离开这个我都不怎么认识的千金小姐。”
喻雨琮停了一下。我默然了。这确实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我强忍着才没当场把吃下去的饭吐了出来。我没有选择拒绝的可能——他们是北苑大学的主要资助者,而国内几乎一切企业都和岭涛集团脱不了干系。我选择了逃离。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你还是找到了我。”
“我确实喜欢过你,”我几乎哽住,用可能的最微小的声音说了出来,“而这份心情到现在也没改变。”
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令我心碎无比:“你还不明白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们总是陷入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游戏,然后像一个盲人领路的疯子一样横冲直撞,连磕破了头还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遗漏了什么?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心中。有时,理智上还没有认识到漏洞时,直觉上就已经察觉到了。你会觉得什么东西不对劲,却又无法指出。而在真相被揭示之后,才发觉它的显而易见。一切都会变得合情合理。你在一瞬间理解了一切,却未必能够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所带来的后果。
“你好好想想,他们是怎么知道你喜欢我的?”
“你是说……天啊!”
他们监控了我的记忆。真相如同利刃一样简洁锋利,割破了我精心罗织的谎言之网。不然,植入梅格的记忆从何而来?如此说来,如同喻雨琮所说,一切确实都结束了。他们的监控到什么时候为止?他们甚至有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整个计划。我的主密码还是否安全?监控是否还在继续?也许我的思想正如一篇小说一样展开,正供他们阅读。
“喻雨琮,我……”
“晚安吧,格致。”她给了我一个轻吻,“我们什么都无法改变。”
情感的浪潮猛烈地拍击着我,我碎裂成了泡沫,渐渐消融在了其间。
我梦见自己膨胀成了一个气球鲸鱼/因此永远无法在海里游泳了
我梦见自己膨胀成了一个气球鲸鱼,因此永远无法在海里游泳了。梅格叫醒我时,喻雨琮已经出门去上班了。她在书桌上留下了红豆面包和两盒豆乳当我们的早餐。
我很感激喻雨琮,但我已经不能再对她有任何要求了。我的父母深深地伤害了她,我知道她将永远无法原谅他们,就像我无法原谅他们一样。然而他们需要谁的原谅呢?到头来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不还是我们?而连这件事我都不敢确信是否真的能做到。我们成了什么?我们还剩下什么?
梅格递给我一盒豆乳,但我完全没有胃口。她放下了豆乳,忽然从桌上捡起了我的手机。
“等我来给你解锁一下……”我抬起头,却发现她熟练地输入了一串密码,手机被解锁了。
“等等,难道你已经过了转换点?”
“不,还没有。”梅格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不断在屏幕上敲击着什么,“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是在干什么?”
“给你一个选择。”她把手机推到了我的面前,一个简单的对话框,是否要继续。两个按钮,是与否。
“你知道他们是如何监控你的记忆的吗?”梅格问,“其实很简单——通过我。我拥有你的记忆,因此他们只需要问我就能知道你的想法了。”
“所以喻雨琮的事情也是你告诉了他们?”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梅格说,“我无法理解这些记忆的含义,只能实话实说了。但现在,现在已经不同了。也许你还没有完全理解我们共享记忆的含义,仍然把我当成一个小孩看,但我基本上已经可以看到你的全部记忆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你,格致。”
我终于想起来了她这个奇怪的语气——那就是我自己的语气。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或者听自己的录音常常给人一种陌生感。我面对梅格的感觉正是如此。
“手机上的选择,也很简单。预计再有四十到六十分钟,你的密钥就会被破解。如果选择否的话,那么就如同你所设想的一样,岭涛集团的工作人员将取得我们的位置,我被带回实验室,而你则继续你的生活。”
“如果选择是呢?”
“我们将主动解密,访问你所留下的果壳空间,同时也将会把密钥暴露给岭涛集团。”
“这算什么?提前投降认输?”
“但我们会抢先一步到达空间内,借助这一优势,我们将有机会把我们的追踪画像再次加密。”
“我确实考虑过,但这么做是没有意义的。你只能把更小的果壳塞进一个果壳之中。下一次的密钥将只有128位长。如果确实如你所说,第一次的破解用时大概24小时,那么下次岭涛集团就只需要12小时了。就像芝诺的悖论,每当阿基里斯追上乌龟之前的位置时,乌龟又向前走了更短的距离。虽然看起来阿基里斯永远无法追上乌龟,但芝诺错了——无穷级数求和可以等于有限值,因此阿基里斯终归会追上乌龟。更何况,我们的密钥连无限细分都做不到。”
“但这会为我们争取到额外的时间。”
“那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输了。延缓一个必将到来的结局有什么用?”
“既然如此,那当初你又是为何选择带我出逃呢?”
“我以为自己能做到,能彻底地逃离你我的父母、逃离岭涛、逃离这一切。”
“我们仍然能做到。”
“就凭这越来越短的时间?”
“是的,只不过这条道路将会充满危险。”
梅格直视着我,我当然认得她那表情——那是一个即使与全世界对抗也不服输的表情。赌气、疯狂、自杀?随你怎么说,我是不会一声不吭地就此认输的。梅格也知道这一点。
我按下了标记着“是”的按钮。屏幕上的代码一闪而过,在一行行256下面,开始出现了新的内容:128、128、128,每秒一次。下一步计时就此开始。我们所能生存的宇宙瞬间缩小了成千上万倍,但至少还留有一些呼吸的空间。
“尽管走得再慢,悖论中的乌龟可是一步没停。”
“这一步之后,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了,格致。”
我笑了笑,伸手取过了豆乳,大口地喝了起来:“当然了,枚臵。”
穿过上野站的人潮有一种穿过整个世界的感觉
穿过上野站的人潮有一种穿过整个世界的感觉。这里是日本社会的一个切片。从外地过来见学的学生、连周末也在加班的上班族、戴着礼帽的西装老人、从涉谷过来吃饭的年轻人。我们随便采购了点路上用的东西,就坐上东海道新干线,出发了。
梅格越来越虚弱了,因为免疫缺陷——克隆的代价。我紧握着梅格的手,她发着低烧,半睡半醒,手心里汗津津的。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自己经过的那次交通事故。当时我几近死亡,而梅格却因此诞生。
那是一个下午,仍然还是高中生的我坐在无人驾驶巴士里——那时才刚刚投入使用不久——正在回家的路上。我边听着音乐,边轻轻打着节拍,但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用力太大了,像是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样。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只想重新坐下,却发现自己挣脱了重力的束缚,飘到了空中,真正地飘了起来。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正处于失重当中。一辆无人驾驶的货车从侧面高速撞上了巴士。我离主要冲击点只差了一排座位。经过几周翻滚,巴士撞上了街边的楼房,停了下来。
恢复期间的记忆是模糊的,我只记得疼痛如同车轮一样,按自己的节奏,不断碾来。此外还有燥热,我像是永远喝不够水一样——那是术后的炎症反应造成的。医生几乎把我破碎的身体拼了回来。不用说,我的父母动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医疗手段,但连他们也一度失去了希望。他们以为我要死了,而岭涛集团的继承人不能死,于是他们启用了我的克隆。周格致将会死去,周枚臵就此诞生。
我不知道他们听到我活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在住院的那一年,他们只来过几次。当时岭涛集团正深陷公关的泥淖。相撞的无人驾驶巴士和无人驾驶货车,全都是岭涛集团的产品。他们从伤亡者中抹除了我的名字。最终,在一系列赔偿、调查、和召回之后,这件事只是不了了之了。
我为梅格倒了点水。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小田原站,转乘了登山电车。梅格觉得箱根是一个不错的藏身处,毕竟除了在数字空间中的追逐之外,岭涛是不会放弃现实空间里的努力的。到了天色转暗时,我们已经住进了旅馆。
现在或多或少是旅游的淡季。旅馆中来往的服务员恐怕都比住的游客多。我在榻榻米上铺好了床铺,把梅格安置在了其中。她的烧仍然没有退,还有些咳嗽了起来。我为她泡了一壶茶,看着她喝了下去。之后她便睡着了。我拢了拢她的额发,躺在了她的身边。
这间木制的和室完全不隔音,但外面是如此的安静,只能听到零星的几声蝉鸣。梅格在这里继续着她向死亡的进军,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本想回想起什么小说或者电影里的场景,好告诉我现在究竟应该如何反应,该放些什么背景音乐,又该在话外音中进行怎样的回忆。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在这个夏夜,在异国他乡,陪伴我的只有蝉鸣。
黑暗中,手机的屏幕一亮,一条新的通知。是否仍要继续?是。128的点滴中断了,64的时代开始了。我们所能呼吸的空间再次缩小,几乎难以容得下我们了。
山中飘着细雨/小路并不泥泞/却很湿滑
山中飘着细雨。小路并不泥泞,却很湿滑。有那么几次我几近滑倒。背上的梅格身体滚烫,如同一块即将燃尽的木炭一样。我一步一步地向着山上走,双腿不由自主地震颤。必须赶上最早的一班公交车。梅格可能已经挺不到我们被追赶上的时间了。另一个敌人,死亡,正迈着更大的步伐前进。我只能选择放弃逃亡,才能拯救梅格;而拯救了梅格,也就相当于杀死了梅格。
到达车站时,我们赶上了最早的一班巴士,接着转乘新干线直奔关西国际空港。梅格已经失去了意识,我紧握着她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多留住一会一样。手机跳出了32的提示,接着几乎是一瞬间就接连输出16,8,4,2,1。岭涛集团知道了我们的位置,也许这样更好。我们已经尽力了。为了做到现在这样,梅格几乎已经付出了一切。
到了关西机场时,岭涛集团的专机已经等在了那里,飞机上坐着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医疗团队。梅格就这样被他们接走了。
我目送飞机离开,身边的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母亲则叹了一口气。
“枚臵那孩子应该没事的。”周山说。
“你是说,你们的财产会安全无虞?”我说,“放过她吧,让她自由地活下去。”
“我们本来也不想这样的,”纪海说,“这不都是为了你好。”
“我会听从你们的安排的,从今以后,什么事情都可以,只要能让梅格……别再让她……”
“没关系,你们年轻人的生活还是自己安排比较好,梅格也是。”周山说,“我们之后什么都不会干涉了,只要你们开心就好。”
“怎么?”我惊讶万分,“你们甘愿撒手不管岭涛集团的继承问题?”
“那倒没有,”周山笑了笑,“只是最近亚历山德罗夫娜博士又有了新的突破。我们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移植入两个人的记忆。”
“是啊,”纪海说,“那个新的孩子最开始会像你的弟弟一样,但是结束之后,他反而会更像我们,神奇吧?有了这个既像你爸又像我的孩子,继承岭涛集团的事情也就不需要你了。”
“而且他的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周山顿了顿,“……就叫岭涛。”
我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问道:“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
“就在亚历山德罗夫娜博士刚刚取得这个突破的时候,”周山说,“大约两个小时前。”
梅格,你做到了。乌龟确实可以战胜阿基里斯,我们支撑着彼此逃出了来。还是说,我们只是在另一场必输的比赛中又前进了一步?谁知道呢?谁又会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