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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拓-3殖民卫星上几乎全都是仿生人。从通讯塔的环形玻璃窗往外看，在这个高度上，星球的弧度都有些显现了。触目所及之处全都被仿生人填满了。而且数目还在不断增加——这里是仿生人生产基地，向整个人总联供应仿生人产品。

和25亿仿生人相比，星球上只住了四个人类家庭，让阮明焕喜欢的则一个都没有。作为这里的生产总监，他本该乐得见到外面来的真人。尤其来的还是他的大学好友，现任人总联内务部联络员，詹森·格鲁夫。这里的食物虽然和其他殖民地一样单调乏味，但胜在装饰豪华和服务周到上。阮明焕在上面可是下了一番大功夫——全星系也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可以相比的了。这是仿生人生产基地的一点特权：人总联愿意把旧型号送给他当仆人，总比其他福利项目便宜。可是晚宴上詹森一点享受的意思也没有，一直脸色发白，讲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等到其他人都回去了，他才向阮明焕讲明了此行的目的：内务部接到了极其可靠的情报，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点，所有仿生人将同时发生暴动，推翻整个人总联。为了制止其发生，内务部将对开拓-3进行一项秘密调查，随行而来的调查员已经先行一步前往生产线了。

阮明焕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感到好笑。想不到当年意气风发的老同学到了官场里也会被磨成现在这种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拍了拍詹森的肩，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每次星防部要做新一轮预算时，都会有些严重的威胁被“恰好”发现。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僚——当然你除外——就会煞有介事地搞一番调查。等到最后宣布是乌龙一场时，被拔高的预算目标早就就定完了。作为负责仿生人生产的专业人员，阮明焕可以保证仿生人暴动这种事从原理上就不可能发生。因为所有的仿生人只能按照生产时所安装的磁带行事，而磁带上的一切程序，都经过了严格的检查验证，绝对不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行为。

看詹森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阮明焕低声对他说了一句：“没把你撞疼吧。”詹森被搞得一头雾水，刚要开口问，就被旁边过来打扫卫生的仿生人撞了一下，对方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忙开口问道：“哎呀，没把你撞疼吧。”詹森仔细一看，这是个女性仿生人，长相精致。阮明焕说，“你看，所有的仿生人都会按照预设的磁带行事，所以根本没有担心的必要。这位的磁带就是我亲自编写的，人总联的高官没有一个不说好的。怎么样，这下你该相信我这个老同学了吧？”

送走了詹森，阮明焕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这次专访不是为了之前的火灾和停电。如果只是内务部的话，他还是应付得了的。他特意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全套早餐，边吃边翻阅着生产简报——忽然一口把嘴里的咖啡吐了出来，里面加的竟然是盐，而不是糖！仿生人暴动不暴动他倒不管——如果生产线再出什么问题，他这个总监的职位也摇摇欲坠了。他紧急传唤了准备早餐的仿生人，但来的却有两个。一个是他的仿生人仆人，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性，一头短发，面色棱角分明。

“你好，我叫李彻，人总联内务部调查员。昨日随格罗夫联络员一起来的，因为时间紧急，没有打招呼就直接去了生产线。”

阮明焕只好压下怒气，摆出一副谦恭有礼的样子，“您没和詹森一起回去吗？我这还有什么可以配合您的工作的地方吗？”

“我读了格罗夫联络员的报告，你在里面声称仿生人不可能发生暴动，因为他们只能按照既定的磁带行事。我刚刚已经向你证明了，只要有心搞破坏，还是可以使仿生人出现异常行为的。”

阮明焕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抓过仿生人，看了一眼上面的生产序号——这根本不是他的旧型号仆人，而是刚刚生产出来的新仿生人，他一下大怒起来：“李彻调查员，我不知道内务部给你下了什么指示，但是干扰仿生人生产可是联合重罪。我甚至可以指控你是反联合间谍。请你立刻停止调查，把一切恢复原状，然后从我的星球离开。”

“反联合间谍？”李彻轻笑了一下，“大费周折就是为了破坏了人总联官员的精美早餐里的一杯咖啡吗？也许你还没有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劝你认真对待此次调查。如果生产中的安全漏洞如此之大，如果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更改仿生人的行为，那也许人总联得换一个真正理解技术的生产总监了。”

阮明焕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半天之后来了一句：“但不管怎么样，你破坏仿生人生产线的罪证确凿。再怎么狡辩这点都无法改变。”

“是吗？那请你把证据拿出来，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能学到点什么呢。”

这有什么困难的？阮明焕想到，仿生人只能按照磁带行事，这点任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仿生人的行为出现了异常，那么一定是磁带中准备咖啡的部分由糖改成了盐。只要找到这点，他就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在李彻的注视下，他打开了仿生人的记忆槽，把磁带翻到了准备咖啡的部分。但令他惊讶的是，上面清清楚楚地编码着糖，而不是盐。仿生人的磁带没有被改变。

“你……难道你调换了磁带？”

李彻摇了摇头，对仿生人说，“请递给我糖。”

仿生人磁带转动，从桌上拿起一个瓶子递了过来——是盐。

阮明焕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这个傲慢的李彻真的如此神通广大？

“如果你有一台新的唱片机，放什么唱片都会走音，即使你知道唱片没有出问题，那么可以推论出……”

“坏掉的是唱片机！”

“没错。”

“这个仿生人是新的……你偷偷更改了生产线，生产出了一个有问题的仿生人，即使输入正常的磁带，也会导致错误的行为。”

“你看……谁说老树开不了新花？”

“你先别得意得太早。这里的生产线都是由仿生人操作的，想要生产有问题的仿生人，你一定更改了他们的磁带。如果让我找到了证据，你肯定罪责难逃。”

“能让生产总监下生产线，看来这次调查确实颇有建树。”李彻满不在乎，“那就请吧。”

等到阮明焕检查完生产线上仿生工人的磁带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编写了新的磁带让仿生人去检查其他的仿生人，重新捡起久违的技术工作，他还是有点吃力，但这种感觉也并不坏。看着李彻泰然自若的样子，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没有找到任何有问题的磁带。

阮明焕叹了口气，带有几分诚意向李彻求教：“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吧。我一定把安全漏洞填上。”

“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人总联忘记了当时开拓太空的艰苦，上下搪塞应付，整个系统虽然看起来和原来一样，但内部已经出现了大问题。我说这次调查要严肃对待，因为其中的危险确实巨大。虽然花了这么长时间，但你能重视起来，还是值得的。至于技术上的问题，其实我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

“仿生工人也只能按照磁带行事，既然磁带没问题，为什么会生产出有问题的仿生人呢？”

“生产仿生人的时候，需要加糖还是加盐？”

“当然是哪个都不……等等，我明白了。就如同仆人仿生人一样，你生产了一个有问题的仿生工人，当输入正常的磁带时，它会把盐当成糖——也就是说，做出有问题的仿生人，而这个仿生人的问题，也就在于把真正的盐当成真正的糖，同样是用正确的磁带造成错误的行为。通过两层坏掉的唱片机，你抹去了一切证据——再怎么检查磁带也不会找出来任何修改的痕迹——因为坏掉的是唱片机，以及生产唱片机的唱片机。”

“正是如此。你现在明白我们面临的危险有多大了吧。再怎么检查磁带都无法找到破坏的痕迹，我们不仅失去了信任，甚至还失去了对信任的信任。因此你在报告中的两项陈述——‘仿生人只能按照磁带行事’，以及‘所有的磁带都没有问题’，虽然全都属实，但结论——‘仿生人无法发生暴动’，却并不成立。”

“照你这么说，所有的仿生人都不再可靠。”阮明焕一下瘫了下来，“磁带的检查与验证，是我们控制仿生人的最终手段，如果连这个也没有了，我们就失去了所有控制。”他紧张地看着身边生产线上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虽然它们仍同原来一样重复着机械的操作，但是否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单是这个星球上就有25亿仿生人，整个人总联更是……如果它们发起暴动，那一切就全完了。”

“然而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李彻说，“把我填到生产线上。”

“你说什么？”阮明焕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磁带是经过特殊设计的。”

“等等，你是仿生人？”阮明焕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是的，我是由内务部设计的特制仿生人，李彻，ReChe，也就是Redundancy Check，冗余检查的简称。就像我说的，我的磁带经过特殊的设计，只要填到生产线上，如果生产出来的新仿生人身体有所修改，就会被发现。这不同于以往的磁带检查，而是在最终制品层面上进行检查，是全新的技术。如果你的生产线确实被渗透了，那么用我的磁带就可以检测到这一点。事不宜迟，那我就开始了。”

阮明焕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彻把自己的磁带对接到了仿生工人的记忆槽上，磁带转动，但李彻似乎还能继续说话。

“内务部一直没有搞明白的问题是，仿生人暴动的时机到底是如何选择的。原则上来说，越靠后越好，因为仿生人的数量会不断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但情报表示触发是由一个特定事件引起的，内务部一直没办法确定到底是什么……”李彻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许是快到意识区了。旁边的生产线上，一个仿生人的骨架慢慢浮现，各种零部件被有序地安装上去。

阮明焕直到现在才开始认真地思考仿生人暴动的问题——从一个生产总监的角度。如果李彻这种类型的仿生人真的可以杜绝对身体的篡改，那么为什么不只生产带有这种新技术的仿生人呢？一旦现有的仿生人觉察到了这一点，那它们的末日不也就到了吗？知道了自己终将被取代，这将是一种多大的冲击。如果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话，那他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会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简直就像是一场暴动一样……

“等等，我好像知道了暴动被触发的时机！”阮明焕惊呼道。李彻——原来的和生产线上的——毫无回应。

外面，仿生人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雷鸣一样滚滚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