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
发布于 2023-07-19 ,作者 crvdgc这次的患者右腿骨折、内脏多处破裂出血,看来必须得手术了。费边有条不紊地穿上了插满蓍草和迷迭香的手术服,拿上铜铃和太极鼓,大踏步向手术室走去。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身穿一身纯白的大褂,在医院里显得格外突出。一副巨大的黑色鸟嘴面具遮住了脸。本该是双眼的位置凸出来了两个空洞无神的墨绿镜片,连体的白色头罩则遮住了头部的其余位置。是杏林会的人。
“我们想带走梅尔。”鸟嘴说。透过面具传来的声音有种金属的质感。
“不!你们不能每次都这样,”费边喊道,“我们费尽心血培养出来最好的学生,结果你们这帮秃鹫却从天而降,凭空夺走,让他们再也无法治病救人。你们这是抢劫,是谋杀!”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本人的决定。”鸟嘴转向了梅尔,“至少给她个选择的机会吧。也许她会留下来也说不定。”
费边哼了一声,推开了他,走进了手术室里。穹顶一样的房间中,患者躺在正中央的手术椅上,大腿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痛苦万分。
梅尔等在一边,递过来一折子火蛱散。这个叫梅尔的学生是这一届驻院实习生中最有前景的一个。如果能把她留下的话,那将是第三医院近年来最大的收获。偏偏杏林会想要在这个时候把她弄走。不过自己平时待梅尔不薄,她也知道留下来的话会大有前途的,应该没什么理由会跟他们走。想到这里,费边便开口称赞了一下她准备工作做得周全。梅尔却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费边不喜欢她这种冷淡的态度,不过因为她的技术无可挑剔,也就一直没说什么。
费边将药折子一把扔在在香炉里,瞬间火星四溅,一股芬芳的气味飘散开来。灯光渐暗,一声号角响起,手术正式开始了。费边打起了太极鼓,由简单到复杂。他的身体也和着节奏舞动了起来。四个小节后,费边摇了两下铜铃,清脆的铃声幻化成了蓝色波纹,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触及到病人时,激起了一股血红色的烟雾。忽然,一张血盆大口从中扑了出来。费边连忙侧身躲过,从腰中抽出了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斩向红雾中的怪物。剑身迸射出了金光,刺破了红雾。四周明朗起来,长出了一簇莲花。病人呼吸平稳了下来,就这么睡了过去。费边看了看情况,出血得到了控制,骨折则完全愈合了。又是一次成功的手术。
费边把病人交给了护士,来到了总控室。助理医师们正在收拾器材,记录数据。梅尔跟着走了出来。鸟嘴也走上前来。
“你就是梅尔吧。”鸟嘴说,“是否考虑一下加入杏林会吗?”
梅尔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两人。费边知道梅尔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从来不喜欢她这样。
“你对杏林会是否有了解?”鸟嘴跟随梅尔穿过医院的走廊。
“没有……只是听说过。”
“是吗,那也正常。按理说,现在我该介绍一下杏林会,介绍一下我自己,不过我还不能那么做,而且也不能解释我为何不能那么做。”鸟嘴说,“你必须先回答我两个问题,可以吗?”
梅尔停了下来,点了点头。
“你愿意为了真理牺牲自己吗?”
“愿意。”
“很好,”鸟嘴说,“那么你愿意为了真理牺牲他人吗?”
梅尔没有回答。
“好,我知道了。”鸟嘴说,“追求真理和拯救生命之间,作为一个医生该如何选择,这还真是个复杂的问题。不过也不会有那样的选择吧。为了拯救生命而追求真理,这才是你和其他医学生所抱持的志愿。等你想清楚了答案,再来联系我。对了,我叫竹内,是杏林会的成员。我们会根据你的回答,考虑是否将你接受进杏林会。”
“可杏林会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在医学院里只是听到过这个名字,但从来没有人知道你们干的都是什么。”
“我们致力于治病救人。”
“但那不是医院的职责么?”梅尔脱口而出,“我是说,你们从来不收治病人,怎么可能治病?”
“达到同一个目标可以有很多途径。”竹内顿了顿,“我只能说到这里,抱歉。我们再联系吧。”
“等等,”梅尔叫住了他,“你能跟我来一趟吗?我想带你去看一个人。”
气垫船滑过了草甸,掀起了一阵阵绿浪。风机森林里桨片缓缓转动,闪过阳光。两人来到了旧城的边缘,梅尔把船停在了外面。翻过几座长满杂草的楼宇废墟,他们来到了一片由帐篷连成的居住区里。
梅尔带着竹内进了其中一间,几张床铺环绕着帐篷排开。梅尔在其中一张前停下,床上躺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就是我的弟弟,加里。他以前是个活泼的孩子,总是闹得大家没有一刻安宁。”梅尔拨开了他的额发,“后来,他得了某种病,也许并不严重……至少没有威胁到生命,但他无法被治疗,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只能待在这里,受人照料,直到死去。其他所有已知的疾病,就连只有记录却尚未分类的,都可以在三天到一周之内得到治愈。但我的弟弟却不行,他只能在这里,把人生花在等待死亡上。”梅尔看向了竹内,“为了治疗加里,我成为了医学生,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但没有一个能够给出解释,更别提治疗方法了。但我有种感觉,你知道其中的原因。杏林会的所有人都知道。但你们却把它当成了秘密,任由加里这样的人死去。”
竹内没有回应。鸟嘴面具外,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是吗?原来也不想告诉我吗?或者,是想让我用加入杏林会作为交换?”梅尔轻笑了一下,“你问我是否愿意为了真理牺牲他人。你想听真实的回答吗?我愿意为了加里牺牲自己、他人和真理。所有的努力和挣扎,所有的知识和理论,如果无法治好加里,那就什么都不是。如果你想离开那就请便吧。只是我必须让你看到这里,好亲眼见证你们做出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些,”竹内说,“你和杏林会的理念相通之处比你能够想象得多得多。”
“那么,你们想让我加入杏林会?”梅尔问,“就像我说过的,这得以你们同意治疗加里为前提。”
“我们会努力的,总有一天,我们……”一阵咳嗽打断了竹内,透过面具也能听到声音很大,而且愈演愈烈。他跪着干呕了起来,突然像失去了力气一样,倒在了地上。
大家帮忙把竹内运到了气垫船上。梅尔一边启动引擎,一边摇了几下急救铜铃。竹内的情况却并未改善。梅尔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是否需要帮他取下面具透透气?半昏半醒,竹内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去医院,直接把他送回杏林村。
梅尔将速度调到最大。她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实际上,穿过水培农场通往杏林村的道路是唯一一条设有守卫的道路,一边是枢机院设置的,一边是杏林村自己设置的,在防止人误入这件事上,双方至少能达成共识。离关卡还有很远,梅尔就收到了通信警告,梅尔急急忙忙地讲了几次,不过都没有说清楚,但守卫确实明白了情况的紧急,就直接放行了。梅尔没有减速就穿过了敞开的大门,守卫在她身后把门重新关上。尽管只有一瞬,梅尔还是看到了那名守卫看她的眼神,混合着惊奇、恐惧,还有不解。梅尔就这样进入了杏林村。
梅尔顺着几个戴着鸟嘴面具人的手势引导,把船停在了一座屋子前。几个鸟嘴人正等候在那里。等船一停好,他们就用担架抬走了竹内。梅尔正要跟上,却被拦了下来。
“竹内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梅尔说,“我是医学生。我能向你们报告一下他当时的情况。”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担心,不过还是交给我们处理比较好。”其中一个鸟嘴用温柔的女声安慰道,“我带你去等候室吧。”
过了很长时间梅尔都没有收到消息,窗外的天空一片火红,已经黄昏了。这个名为杏林村的地方一直小心地保守自己的秘密。外界只知道一个叫杏林会的组织控制了这里,偶尔会有外派人员出来,总是戴着那个奇怪的鸟嘴面具。但就梅尔所见,这里的不同之处只有那身装束而已。稀疏的几间平房被花草环绕,上面架着几片光能板。没有任何人限制她的行动,说实话,她都没见到几个鸟嘴人在外面活动。不过枢机院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如此忌惮这里的。更何况,她仍然相信这里隐藏着治疗加里的秘密。如果她能趁机查清的话……
门开了。一个人推着一架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的是个中年男人。他没戴鸟嘴面具,只有一副眼镜,棕色的眼睛布满血丝,但仍然显得精力充沛。不过奇怪的是,轮椅上用金属架子倒吊着一个玻璃瓶,下面连着一个塑料管,似乎直接插到了男人的胳膊里。梅尔感到一阵不适,男人却没有痛苦的样子。
“你好,梅尔。”男人笑了笑,示意推轮椅的人走开,“还认识我吗?我是竹内。”
原来这就是竹内摘下面具的样子。梅尔差点忘记了每张面具下都有一张真实的人脸。
“我之前的样子肯定吓了你一跳吧。不过,我还是很庆幸跟你一起看望了加里。”竹内说,“如果你想加入杏林会的话,我可以用个人担保让你在此时此刻就获得通过。”
“并且同意治疗加里?”
“是的,我们会把他接过来,尽最大努力治疗。不过,也不用有负担,这并不是什么交易。”竹内说,“无论你是否加入,我们都会接受加里。”
梅尔没有回答。
“很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关于杏林会,我仍然没有给出任何说明。不过请相信我,我们有非此不可的理由。”
“’是否愿意为了真理而牺牲他人?’你曾这么问过我。”梅尔说,“那么正确的回答到底是什么?”
“说实话,这里的每个人无时无刻都无法停止问自己这个问题。所以你看,我们并没有什么正确的答案。非要说的话,你的沉默就是一个很好的回答。”
“我决定加入杏林会。”
“那么我代表杏林会向你表示欢迎,梅尔。”竹内微笑了一下,但只有一瞬,“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你的推测没错。杏林会确实在守着一个秘密。实际上,整个杏林会就是建立在这个秘密的基础之上,而且也仅止于此。所谓杏林会的成员,不过就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它和治疗加里有关?”
“是的,不过并不是直接相关。”竹内说,“我注意到了你有些紧张。别担心,即使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也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如果你想的话,可以随时离开,甚至把这个秘密公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唯一阻止我们的,只有自己的良心而已。因为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并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好处,而是为了不知道它的所有人。说实话,把它称为诅咒也许更准确一点。”
“你说的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简单的论断:想要治疗身体,就得对身体进行治疗。”
“什么?”梅尔以为听错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就像是说想要充饥就得吃饭,想要解渴就得喝水一样。难道这是什么测试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你认为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了?”
“当然了。”
“但它却是错的。”竹内说,“秘密的内容,就是那个论断并不成立。想要治疗身体,未必需要对身体进行治疗。”
“这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是医学生,而且还亲自治愈过心脏病人。那么,你能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吗:心脏有多重?”
“大概……因人而异吧。”梅尔犹豫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去调查这一点。
“你的回答的确没有错误,但你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吧。你所接受的医学教育,教会了你如何治疗心脏病,却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心脏。‘心主神明,血气之府’,你们被如此教导,但学到的治疗方法却和心脏没有半点关系。”
“可明明病人得到了治愈。”
“没错。没有人能否认这些治疗方法实际产生的效果。就是因为这一点,上面的论断才是错误的。想要治疗身体,未必需要对身体进行治疗。就拿你来说吧,你其实从来没有对心脏进行治疗,但却治好了心脏。到底是为什么呢?”
梅尔回答不出来,但却感到了一种冲动,多年以来难以言表的怀疑感在这里得到了回应。她离真相如此接近,如果再自己思考一下的话,甚至已经触及到了它的一角……
“因为你们让病人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竹内说,“那便是你们治疗方法的全部内涵。只要一个人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无论是否属实,身体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治愈自己。这个现象从很早以前就为人所知了,当时它被称为安慰剂效应。我们相信,大失落以前有些医生尝试过直接诱导安慰剂效应,作为一种治疗方法,称之为暗示疗法。但和直接治疗相比,当时暗示疗法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因此并未成为主流。”
“当时十分有限……也就是说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你很敏锐。”竹内赞许道,“在杏林村之外所进行的一切治疗,实际上都只是暗示疗法。和过去不同的是,人体的自愈能力已经强大到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因此仅仅依靠引导安慰剂效应,就可以利用这种能力使身体自愈了。”
“所有的调和理论,我学过的那些提取-固定-破除过程,连草药基础也……全都是假的?”
“从它们能产生治疗效果这点上说,它们都是真实无误的。不过如果除去心理暗示之外,恐怕它们只是一些灯光投影和歌舞表演而已。”
“它们的复杂,只是用来掩盖理论上的矛盾?”
“没有现实基础的体系,或多或少都会变得缥缈不定。”竹内说,“别担心,在杏林会中,一切都可以重新学起。”
“但这没有道理啊。如果人体的自愈能力可以治疗一切疾病,为什么加里还会卧床不起?”
“这种自愈能力确实很神奇,但很遗憾,它有一个缺点:病人必须相信自己得到治疗,才能触发安慰剂效应。这也就意味着,加里这种失去意识的病人,无法接受暗示,因此也就无法触发安慰剂效应。其他的情况,比如大出血导致的昏迷,也会导致同样的问题。”
“也就是说,加里永远无法被治愈了吗……”
“并非如此。还记得那个论断的否定吗?想要治疗身体,未必需要对身体进行治疗。它虽然指明了暗示疗法的作用,但同时并未排除对身体进行治疗这一手段。”
“这就是……杏林会?”
“是的,我们致力于通过理解身体而治疗身体。如果掌握了切实可靠的知识的话,那些无法受到暗示的病人也就不会被排除在治疗能力之外了,包括加里。”
梅尔受到了震撼,仿佛一阵强风终于穿透了充满迷雾的森林,在开阔的草原上尽情吹拂。明白自己的努力终有一天可以帮得上自己所珍爱的人,不,所有人,现在的、未来的、熟识的、陌生的。梅尔充满了希望,她真庆幸自己选择了加入杏林会。
“很高兴你能认同我们的理念,但投身这项事业必然伴随着巨大的牺牲。”竹内说,“我指的并不是时间或者精力之类的,而是现实的、触手可及的、无处不在的危险。”
梅尔不解地望着他,那严肃的表情让她一下又担心了起来。
“你可能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些知识所蕴含的可怕后果。”竹内叹了口气,“请思考一下,假如你受伤了,被送到了外面的医院,在听过我讲的这些之后,你是否还会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呢?”
“当然不会,你说过的,那只是灯光舞蹈表演。”
“那你是否还记得触发安慰剂效应的前提?病人必须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这也就意味着不再相信治疗效果的你,将无法触发安慰剂效应,那个神奇的能治愈一切疾病的宝箱,将永远对你关闭。留给你的选择只有一个:使用杏林会的医疗技术。不过我得坦诚,尽管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积累和进步,我们离自愈功能的水平还差得很远。杏林会的成员,死于一场外界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小病,并不罕见。”
“所以这就是杏林会一直与世隔绝并且保守秘密的原因——为了防止其他人丧失自愈能力。”
“很不幸,是的。”竹内说,“从来没有哪个时代,信念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也从来没有哪条知识,能像那条论断一样,带来如此大的危险。”
“但……为什么会成这样?我们明明有着如此强大的自愈功能……”
“按常理来说,身体应当总是自动启用这种自愈功能,而不应该依赖外界的触发。不过事实上,即使是杏林会的成员,也有一些基本的自愈能力,比如手上划破的伤口会自动愈合。假如连这个也得靠人去相信什么东西才能发生,那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对此,我们能做的只有推测。有一种理论认为,这种自愈能力并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一种高科技的人工制品。在大失落前后通过某种方式被安装到了所有人的体内,并且整合进了遗传物质。但设计这项技术的人,并不想让所有人都获得它的好处,因此在上面施加了某种和意识有关的加密触发限制。也就是说,过去曾存在某种稳定触发的方法,但现在已经被遗忘了。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通过观察积累经验而已。”
“设计了治愈一切的技术,却不想让所有人获得好处……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这么做?”
“我很抱歉告诉你这些,不过为了追求真相,我不会向你有任何隐瞒。”竹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这么做的人,很可能是我们。据推测,大失落前,人类掀起了一场内部的强权战争。某种生物武器得到了使用,几乎灭绝了所有人类。那之后,一个强权研发出了自愈技术。但即使有了这个,战争仍在继续。为了让这种好处只对‘我们’起效,而排除‘他们’,它被锁在了某种加密机制之后。实际上,现在外界的大气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其中充满了毒气和致命微生物。每个能在外面呼吸的人,全都依靠这种自愈机制的持续治疗。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能生存下来,是因为我们就是那个强权的后代,或者至少,是被那个强权所允许存活下来的人。”
梅尔什么都说不出来。从金灿灿的希望,到漆黑无边的绝望;从充满可能的未来,到恐惧与沉默中的过去。我们所站立的地方就是这里。
竹内拿出一个鸟嘴面具,递给了梅尔。
“这就是过滤面罩,它可以让你在外面的大气中暂时生存。从今往后,如果你要离开杏林会的建筑时,得戴着这个。但它的有效时间是有限的,必须要小心。”
梅尔接鸟嘴面具,望着竹内:“和我去看加里,让你超过了面具的有效时间,甚至为你带来了生命危险,你却无法告诉我!”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竹内说,“尤其是现在。”
一个女性推门进来了,也没有戴着面具。
“这位是茹斯特,她和你一样也是作为外界最优秀的医生加入了我们,说起来应该算是师姐。”竹内介绍道,“你刚到杏林会这段时间,就由她当你的导师。”
茹斯特微笑着向梅尔伸出了手:“能让竹内老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招募的,我可是第一次见。”
梅尔握了握她的手。她认出了那个声音,是之前拦着她的那个鸟嘴。
茹斯特的手温暖而有力,她直视着梅尔的眼睛,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深意:“我曾和你一样,拼劲全力地学习那套理论。没有人比我们更加相信它会为全人类带来好处了。但它却是一个谎言。也许你会觉得被欺骗和背叛了。但那一切已经结束了。在这里,我们将依靠自己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刚到杏林会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得重新学起,不过梅尔并不厌倦。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一阵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叫醒了梅尔。她揉了揉眼睛,开了门。茹斯特正站在那里,对房间的杂乱一点都不意外——她又带来了几本书,抱在手里,等着梅尔腾地方放下。
“你要的参考书。”茹斯特说,“可别太用功了。他们说你马上就要打破我的等级考试通过纪录了。”
“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炫耀的。”梅尔接过书,堆在了桌子上,“我对纪录之类的没有兴趣,毕竟还有那么多东西等着我去学呢。”
“怪不得竹内费尽全力也要招你进来,你和他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难道你不是吗?你对杏林会的贡献仅次于竹内。虽然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我现在知道了,就从这些书里。”
“总之,今天就先放个假。我安排了个特别活动。”茹斯特眨了眨眼,“把衣服脱了吧。”
“什么?”梅尔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她确实是认真的。
“今天我来教你如何正确地穿防护服,戴上面具。我们要出个外勤。”
茹斯特三下两下就为她套上了防护服,紧了几下束带,梅尔觉得自己像是一捆蔬菜一样。
“接下来是检查气密性……最后是面具。”装好后,茹斯特上下打量了一下。“好了,简直跟我一样帅气。”
“我们这是要去哪?”透过面具的声音让梅尔感觉如此陌生。
“你弟弟那里。”茹斯特说,“我们去把加里接过来。”
茹斯特以同样的速度为自己穿上了防护服。两人穿过气闸,来到了外面。或者说,她们还是在里面。她们必须随身携带这个自己能够生存的微型环境,才能行走在众人之间。她们将永远待在“里面”。
“你觉得你在外面的学习,和在里面的是否有关?”茹斯特边开船边问,“你很熟悉固定理论,尽管它们完全是虚假的发明。但你还是把它们作为一套系统接受了,并且亲自践行了好多次。”
“那又怎样?”梅尔不懂她想要说什么,“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进入了杏林会,不都可以扔掉了吗?”
“没什么,只是在想里面和外面真的有那么不同吗?”茹斯特说,“你怎么看?竹内说的有道理吗?”
“当然了,以事实为基础的医学,才能治病救人。”
“这样吗?”茹斯特继续开船,间或点了几下方向盘。虽然没有启动自动驾驶,梅尔却觉得十分安稳。
两人一起去了旧城,用担架把加里接了出来。他仍是一副熟睡的样子,头发好像长了点。茹斯特嘱咐带上旧的枕头,即使将来治愈了,恐怕加里也无法再像其他人一样在外面生活了。
放下担架后,梅尔的手仍在颤抖。像是失去了与身体的连接一样,越想控制它们,越是止不下来。到底是为什么?这是她一直想要的,不是吗?是激动,还是害怕?不过,有什么可怕的呢?
终于,它们停了下来,被另一双手紧紧握住。梅尔抬头看去,只能看到茹斯特的面具。
“冷静点。”茹斯特说,“加里能依靠的,不就只有你了吗?”
嘀的一声,是船内换气系统的提示音。梅尔轻轻摘下了茹斯特的面具,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两人没有按原路回去。茹斯特把船开到了一片松林里。金色的夕阳被枝叶打碎,在风挡玻璃上闪闪发光。茹斯特停下了船,坐在了梅尔身边,面前是熟睡着的加里。
“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和朋友们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地上铺满松针,完全干燥了,松松的,像个毯子。我们躺在上面,谁都不说话,就这么度过一个下午。”
茹斯特拿出了一个小盒,从中抽出一张薄片,放到了梅尔手中。
“尼古丁贴,”茹斯特撕开了胶条,贴上了一片,“应该不用解释它的作用和用法了吧。”
“但这样真的好吗?”梅尔接了过来。
“到底什么才是健康呢?什么才是正常呢?”茹斯特躺了下来,“在外面,尼古丁会被身体快速分解。自愈功能认为它有毒性,即使自己并不这么觉得。或者说,我们本身就会渴望有毒的东西,如果它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体验的话。”
梅尔贴上了尼古丁贴,舒缓和放松在她的体内流动了起来,直至淹没。梅尔也躺了下来,转头望向茹斯特。她对自己笑了笑,站起身来,又俯下轻吻了梅尔一下。在她耳边轻语道:“一切都将结束。我们会靠自己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梅尔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却哽在了喉咙里。茹斯特在她面前,一件件地脱下了防护服。她打开了舱门,向外走去。梅尔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跟上——她在做什么?不带任何防护就进入充满剧毒的大气?茹斯特从外面关上了舱门。换气系统再次启动,在结束之前,舱门都会被锁死。透过玻璃,茹斯特依旧带着那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快回来,你疯了吗?”梅尔拍着玻璃大声喊叫。
“你还记得自愈效果产生的前提吗?”茹斯特问。
“你在搞什么鬼?”梅尔以为听错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个干什么?”
“不记得了吗?真可惜,我还以为你会成为竹内老师最优秀的学生呢。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治好加里?”
“是……是病人必须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梅尔看到茹斯特的身体开始发抖,脸上也开始显出红紫色的痕迹——内出血的表现。
“那么,”茹斯特的声音颤抖,“加里是否仍然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呢?他为何可以……可以在大气中呼吸,而你我却不行?”
“你快回来啊。想说什么回来再说。”梅尔感觉自己脑袋发木,完全无法回答上来,茹斯特就这样在她面前,一点点地走向死亡。
“驾驶舱里……有药……竹内他们……通讯应该快来了……要靠自己……思考……”像是某种牵引装置突然断线了一样,茹斯特倒了下去。嘀的一声,换气结束了。
梅尔带上了面具,来到了茹斯特身边。她双目紧闭,皮肤已经溃烂了,虽然刚刚死去,却已经像是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一样,融入了她最喜欢的松针地毯中。
梅尔头脑昏沉,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茹斯特就这样在她面前死去了。加里?药?她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气垫船的驾驶舱里传来了紧急通讯的提示音,梅尔回去接了起来,是杏林会。
“竹内老师陷入了昏迷,心肺也有衰竭的迹象,你是否有什么……头绪,茹斯特?”
“茹斯特已经死了,现在是梅尔在接听。”
“死了……”通讯器的那端陷入了沉默,“那么梅尔,你是否有什么头绪?”
梅尔看到舵盘上摆着一盒药,上面用马克笔标着“竹内”的名字,是茹斯特的笔迹。
“坚持住,我马上回去。”
梅尔已经放弃了整理思绪,她在等待室待了一晚上,没睡着,也没真正地去思考什么。像一副随波漂流的木架子一样,她感到恶心想吐。
门外传来了隐约的交谈声,一个人推门而入——身穿防护服,戴着鸟嘴面具。
“很抱歉,梅尔,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身打扮。”来的人说,“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又是茹斯特最后接触的人。”
梅尔点了点头。
“竹内老师已经脱离了危险,不过脑缺氧造成了一些永久性损伤。他只有最基本的认知功能,也许还能听得懂人说话,但却说不了话了。你的药……茹斯特的药起了作用。”
梅尔再次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从头开始吧。枢机院一直对杏林会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们猜测我们在进行秘密研究,想靠技术再次创造强权。因为这里的秘密一旦告知就会带来危险,因此派过来的间谍没有一个能够汇报发现,这更加重了他们的疑心。我们推测,枢机院最近改变了策略,与其继续费力探查,不如直接暗杀杏林会的重要成员。我就直说了吧,我们怀疑茹斯特是枢机院派来的间谍,想要暗杀竹内。调查已经确定的事实是,正是她替换了竹内的常用药,就在和你一起离开杏林村之前。她事后自杀也许是为了逃避审讯——毕竟她无法回归外界。但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通过你将药送回来。对此,你有什么能帮我们的吗?”
梅尔摇了摇头。茹斯特死前的面庞仍然历历在目。
“有一种可能是,你和她同为枢机院的间谍,她是为了帮助你洗脱嫌疑,才准备的那盒药。”
“我不是枢机院的间谍。”梅尔说,“而且,她也没有想要隐藏那盒药的来源。我觉得她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什么呢,梅尔?”鸟嘴说,“我们研究了你的供词,也许她是在诱导你对杏林会的体系产生怀疑。你有什么看法呢?”
“加里。”梅尔说。
“什么?”
“她让我思考一下加里。”梅尔回答道,“如果一个人必须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自愈效果才能起作用,那么失去意识的加里理应失去自愈能力,但他却可以在充满毒素的大气中呼吸。”
“你想说什么?”
“茹斯特想告诉的正是这个。并非相信自己得到治疗会触发自愈,而是不相信自己得到治疗会让自愈能力消失。也许自愈能力上的限制并不是生物武器的结果,而是一种预防措施。它是为了防止人们进行科学研究,再次踏上毁灭世界的道路而设置的。茹斯特看到了这一点,并且选择了认同,于是才展开了行动。”
“但她却给了你药物。”
“茹斯特并不确定这条道路是否正确,于是她将选择权交给了我。探求真理,还是拯救生命?她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你相信她的说法吗?”
“我想,我已经无法再相信杏林会的‘不相信’了。”
“茹斯特的理论会对整个杏林会的事业产生巨大的威胁。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把我们毁掉,你已经无法再待在杏林会了。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个与世隔绝的生活区,提供所需的食物和医疗保障,但你再也无法回来了,你明白吗?”
梅尔点了点头,“那加里呢?”
“他已经被治好了。他的病恰好落在我们能治愈的范围之内。正是靠着茹斯特和你否定的技术,我们治好了他。”鸟嘴面具毫无变化,“你可以带他一起离开。”
“我能再见竹内一面吗?”
鸟嘴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起了身:“如果你想表达歉意的话,那已经太晚了。竹内老师为了杏林会奉献出了一切,如今却被茹斯特和你否定。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那你就去吧。”
梅尔被带到了竹内的病房前,加里正等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才小声确认来的正是梅尔姐姐。他一下子扑倒了她的怀中,梅尔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天了。加里是如此充满活力,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加里,我的加里。”梅尔的眼睛湿润了,“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是他救了你。”
病床上,竹内仍然戴着呼吸面罩。他面色枯槁,眼睛睁着,却空洞无神,对两人的到来毫无反应。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让加里捏起了鼻子。
“他怎么了?”加里问道。
“他生病了。”
“就像过家家里面的病人一样?”
“是啊,就像那时候一样。”梅尔说。加里还不知道她成了医生的事情,关于病人的体验也只来自于儿时的游戏。
“那我们为什么不像那时候一样治好他呢?”加里说着跳到了竹内面前,像是施魔法一样,唱到:“疾病疾病快快好,快快好。”
梅尔苦笑了一下,加里对医学的观念还停留在外面的巫术表演,而他的生命却是由竹内与杏林会的技术再次给予的。自己呢?自己哪边都不再归属了。
“加里,我们该走了。”
“看,姐姐,我把他治好了。”
“这又不是过家家。来,我们一起走吧。”
“姐姐,你看啊。”加里坚持拉着梅尔看向病床。令梅尔惊讶的是,竹内似乎真的在好转。他的脸有了血色,眼睛也渐渐有神了起来。刚刚模糊的意识再次聚焦了起来。
“梅尔……还有加里,你们怎么来了?”
梅尔急忙叫人进行了检查,竹内的病已经完全治愈了,连同过去的慢性病,一点也不剩。他现在简直就是健康的化身。加里过家家式的游戏治愈了竹内!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惊愕的众人中,梅尔忽然意识到了刚刚发生的是什么。
自愈功能触发的条件是,病人必须相信自己得到了治疗。脑功能受损的竹内,只有最基本的认知功能。因此连最简单的过家家治疗,都会让他相信是有效的。他失去了怀疑的能力,因此得到了治愈。这是一场对信念的麻醉。外面的巫术治疗,也都会配合一定量的致幻草药,是为了增强暗示的效果。这是一种全新的方法,它将打破杏林会内外理论的界限,为人们带来新的希望。
梅尔欣慰地流出了泪水,她抱紧了加里。后来称为茹斯特-加里下降触发的医疗方法,就在此刻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