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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门，辛卯才发现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开窗通风了，连窗帘都没开。路过乙未的房间，她往里瞟了一眼。既惊讶又不意外地，乙未在床上趴着，下巴杵在那个低反应海绵枕上，大概已经如此一天了。

辛卯走了进去，拉起了窗帘。夏天长日漫漫，下班回来之后天还亮着。乙未翻了个滚，从枕头上下来，转到了一个背光的角度，继续看手机。

“喂，乙未，”辛卯把包放下，也一下扑到了床上，别说他弄的这个弹簧软垫还挺舒服的。“我说你不是该收拾行李了吗？”

“嗯。”乙未说，“收拾了。”

“都收拾完了？”

“还没。”乙未的手机里传来一阵欢呼声，一下变亮的屏幕从他的眼睛里映了出来，像只夜猫一样。

“看什么呢？”

“iPhone发布会。”

“现在出到哪个了？”

“不是，这是第一场iPhone发布会。你看，乔布斯正在教人们用触摸屏呢。在当时人们看来是那么新鲜……现在看视频也能感受到。虽然习惯了之后觉得也就是那样嘛。”

“哦。”辛卯瞄了一眼屏幕，镜头拉远，画面又暗了下来。只有乔布斯一人站在舞台中央，举着手机说着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乙未问，“现在的智能手机都没有用户手册。新买来的手机，拿回来就开始用。我记得前两年开机还有什么引导程序，现在都没了。”

“现在的也有，只是没人用了。”

“我小时候可喜欢读各种东西的手册了。家里新买的冰箱、家电，甚至手电筒，我都会把手册拿过来。从头到尾读一遍。然后我就知道哪个按钮是做什么的了，这样我就能教爸妈了。”

“嗯。”

“手册里的语言……就是它们写成的方式，我也很喜欢：简单直接，理性实用，有人会说无聊，但我觉得很优美。哦对，还有计算器。中学时，我会用那个卡西欧计算器上的一切功能。学统计那阵子做作业省了不少事。好多人都不知道那个计算器能直接算卡方。”

“是吗？”

“智能手机里的计算器，我就不爱用，太可怕了。”乙未摇了摇头，“比如算个加法吧。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加起来两个数，但仅仅是为了画出计算器的图形界面，就已经运行了成千上万的加法，不知道比原来的加法复杂多少倍。点一下按钮，又是成千上万个加法。”

“加法虽然多，但那些都不是用户想要的加法吧。不是那两个数。”

“唔，那你说的也有道理。”乙未想了想，“但你也不用智能手表，只戴卡西欧的电子表——我们原来的计算器也是卡西欧的。”

“我只是懒得充电。”

乙未继续看了一会视频。他从来都习惯外放声音，但音量又调得很低，就像充当背景声音的电视一样。辛卯稍微放松一下，差点就直接睡过去了。

“现在就没那么多人看iWatch发布会了。那种魔力已经没有了。”

“你说的是Apple Watch吧。”辛卯坐了起来，“你得收拾行李了，还记得吗？”

“我会收拾的。”

“我也要收拾行李。”

“去哪？”

“早川，和你一起去。”

“之前怎么没说？”

“我刚决定的。”

“你也打算在那待两年？那我们还能当室友。”

“不，我就待一周。”辛卯理了理被压乱的短发，“去那考察考察情况。早川每年不是有个文艺汇演吗？我看完那个就回来。”

“嗯。”乙未说，“那你也得收拾行李了。”

“是的。”辛卯起身离开了。乙未的手机里又传来了一阵欢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改装的缘故，去往早川的巴士开得很慢。辛卯的胃已经开始抗议了，不知道是晕车还是所谓的“时醉”。早川原来是个工业园区，后来被改造成了艺术家聚居区，像798一样，不过现在又被改回了工业园区。这次改造是因为早川被选为了试点加速区，也就是说这里的时间比外面流速快一倍，因此生产效率也提升了一倍，对各种产业来说都挺抢手的。有些艺术家也留了下来，大多是为娱乐公司编剧本、写网文一类的。他们同样需要速度。

某一天乙未忽然说，在早川找了一份工作，合约两年——也就是外面的一年。这让辛卯很惊讶。早川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什么乙未会想要丢下家人和朋友，比别人抢先一步接近死亡呢？乙未说是只是为了钱。他不是生活奢侈的人，只是有天看到大学时的社团在筹款，就决定过来打工，把钱捐了。辛卯并没有多问。她不想让自己多问，但她还是来了，和乙未一起。

穿过分界线，车也到站了。乙未自己去办事情，辛卯就随意逛逛。

中线大街上的店铺，有些还有原来那种繁复自傲的文艺气息，不过也有的已经被改造成了Corporate Memphis风格。这里入驻了一批科技公司，他们的偏好也在这条被重构过多次的街道上开始留下印记了。她想象着乙未走过这里，他大概会选择那家靠近车站的连锁快餐店吧。乙未对快餐具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虽然他从来没解释过这点。辛卯觉得可能是垃圾食品是最不像食物的食物——乙未不是那种会享受食物的人。批量生产的虚情假意因为毫不掩饰反而显得真诚。在程式化的冷漠中，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在一点。大概吧。

辛卯走进一家酒吧，点了一杯金色云堤——她发现这里鸡尾酒的价格也比外面高。挑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了下来，给乙未发了个消息，让他办完事来这里见面。

过了一会，恶心已经差不多消散了。有人往桌上放了一颗橘子，坐到了对面。是个年轻人，手握一瓶冰镇啤酒，穿着一条背带裤，很难分清到底是真的工厂制服，还是只是流行设计。

“你是辛卯吧？我叫丁巳。是乙未让我来这找你的。他说他还在办事，还得等好长时间才能结束。要是太晚了就不用等了。”

“他没给我发消息。”

“他让我过来跟你讲一下。申请流程很长，有一段时间用不了手机了。”

“我还能见到他吗？”

“当然。”

“你觉得这里适合他吗？”

丁巳笑了笑，“我才认识他两个小时。”

“但他却让你来送信。”

“你说的也对。”丁巳喝了口啤酒，“不过这个问题还得他自己来回答。或者说，你已经有什么看法了。”

“我只是不想让他受伤。”

“我能看出来。”丁巳说，“在早川，他会获得一些新的经历，但这些经历对他来说会产生什么影响，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辛卯歪了歪头。这个回答并非不好。

“你的橘子，”她看向了桌子上的那颗橘子，它十分饱满，“为什么放在那里？你不吃吗？”

“抱歉，这是我的习惯。吃橘子之前总要把它到处放一会，吸收一下周围的灵气。”

“我的灵气？”

“如果你也有的话，是的。”丁巳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个东西。每周一次的学习小组茶话会，乙未说他将来也想参加。我觉得你也会感兴趣。”

拿上橘子，两人一起离开了。

不大的房间里，坐了十多个人。旁边的桌子上摆了几瓶大塑和一些包装零食。面对着他们的是一副桌椅，权当作一个讲台。上面坐着一位老人，满头白发，是大家印象中学者的样子。按丁巳的介绍，她就是《时间膨胀与生产率》的作者，壬辰。不过所有人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壬辰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没有看向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也不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不如说是在等车时的放空。大家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人在自己的笔记上不断写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辛卯看了看丁巳，他只是摇了摇头，桌上摆着的还是他的那颗橘子。

“世上的生活，是一场意志的消耗战。”壬辰忽然开了口，只讲了一句，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辛卯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在等待的恍惚中出现了幻觉。从其他人的动作上，她可以确认有什么发生了。大家三三两两地开始讨论了起来，听起来就是关于刚才讲的那句话。那个记笔记的人仍然在不断写着什么。

“茶话会结束了，之后就是社交活动了。”丁巳说，“那边有吃的，还有饮料之类的。感觉如何？”

“挺奇怪的……不如说是新鲜吧。”辛卯说，“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

“你想去社交吗？”

“不了。”

“那我们走吧。应该还来得及再去一个地方。”

穿过几道金属门，沿着不断向下的阶梯，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井边。井口不断向下延伸到黑暗之中，金属壁上闪烁着指示灯，像是用鱼眼镜头拍摄的星空。

丁巳倚在栏杆上，介绍道：“这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最初早川主要是用来加速计算的。直到现在，它产生的废热都在为上面的小镇供应着免费热水。”

“我还能见到乙未吗？”

“他说他有点害怕……但是请你来看一周之后的文艺汇演。他也会来参演的，到时候你就能在舞台上看到他了。”丁巳说。辛卯这才注意到机器的嗡嗡声，又或者这种声音一直都在，即使在地上的时候也是。

“这个演出，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吗？”

“很多人都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是吗？”

“乙未想让你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丁巳从兜里拿出了一小支安瓿，上面贴着一个用圆珠笔潦草写就的标签。“他们管这个叫‘共时剂’，是一种致幻药物，据说吸入之后就可以体验亲身参与到历史上为了人类解放事业而进行的各项斗争当中，你知道的，英雄的年代那一类的东西。乙未说这是原来社团自己设计的。他想以这个为基础，多做一些，为此他得凑一些钱。”

“用生命换钱，再用钱换幻觉。”

“更多的是一种纪念吧。社团已经解散了，这是乙未保留的最后的东西了。”

辛卯感到一阵刺痛，从闪烁着的井的深处传来一阵温热的和风。

“请你转告他，我会在文艺汇演上看他的演出的。”

丁巳点点头，慢慢剥开了手里那颗橘子，“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