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博特
发布于 2023-05-07 ,作者 crvdgc过去的三个月是卢安上大学以来最快乐的三个月。本来成绩平平的他忽然在大四下学期像一串挂鞭一样噼里啪啦地完美通过了每门课程的测验,照这个趋势,毕业时的总绩点有望一下子跃升到年级的前百分之十;与此同时,从来没有健身经验的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高强度的锻炼计划,而且一点不差地坚持了下来,效果显著得恐怕连施瓦辛格本人也得五体投地;此外,正当所有同学还在迷雾中摸索毕业后的去向时,他已经在一个国际闻名的投资银行顺利完成了三个月的实习,据传闻,组里的老板对他印象极佳,说他设计的自动交易策略像个机器一样稳定运转,内定也是十拿九稳了。
没有人知道卢安为什么一下变化了这么多,连舍友也是。实际上,有一次年级辅导员听说了卢安的事迹后,想要写个“人物风采”专访,得到的回答却是:“和以前一样。”“完全不觉得哪里有不同。”“好像开朗了一点,不对,是不是原来就这样来着?”最后问到卢安时,他只是淡然地说不要焦躁、踏实努力就会有回报云云。
直到今天卢安还不时翻出那篇报道,为自己一脸严肃地胡说八道而哈哈大笑。他当然知道自己发生改变的真实原因。世界上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永远也不会说出来。卢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的整个人生就因为那一次偶然的机会完全改变了。
那是一个燥热的周六下午,卢安一心想要去网吧里吹空调避暑,无奈父母给的生活费已经花完了。他无意间看到叉院1脑电组在有偿招募被试,于是就过去了。实验本身琐碎且无聊,他戴着涂满导电胶的电极帽,盯着屏幕,一会进行大数乘法,一会得记住小方块的排列。一小时后,他已经开始脑袋发木,一心只想离开。这时,从观察室里走来出了一个身材瘦小,却戴着巨大眼镜的白大褂小哥。他自我介绍叫秦元。卢安听他磕磕绊绊地问了几遍才明白,他是想问,能不能做一个额外实验,可以多给点被试费。卢安同意了。秦元只鼓捣了半个小时就说结束了。他对自己大加感谢,还请了顿麻辣香锅。
从那以后,卢安时不时地收到秦元的邀请,到他那进行后续实验。对于这笔意外收入,卢安很受用。不过他从中得到的好处远超他的想象。后来有一次去秦元那里时,卢安再次被戴上了电极帽,说是要重复第一次实验的内容。卢安对那些任务的麻烦程度仍然印象深刻,因此有些不情愿。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刚带上帽子就被秦元摘了下来。秦元告诉他,实验已经结束了,虽然主观上只有一瞬间,但现实中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秦元给他看了看结果,所有任务都完美完成。卢安无法相信这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不如说,这简直超过了人类的极限。
秦元得意地说,这就是他一直在研究的东西,拉博特,也就是LaBot,一个可以接管劳动的机器人。“这是自动化的最终答案,”秦元说,“在劳动时接管你的意识,并且隔离劳动时间产生的记忆。从主观上来看,劳动的时间被完全‘跳过’了。”
“你在我的脑袋里装了个机器人?”卢安大吃一惊。
“不,它是一种由神经组织构成的机器人。如果把大脑比作一块芯片的话,那拉博特就是同一块硅板上新刻出来的协处理器。”
卢安完全没听懂秦元那一长串解释,不过拉博特用起来倒不复杂。秦元给他做了块手表,麻烦事出现时,只需要在手表上定时,拉博特就会接管相应的时间。但是不久,卢安就发现在设定的时长结束后,拉博特并不会立刻交还意识,而是会比设定时长多了二十分之一的时间。拉博特会在那段时间中收集实验数据,并且发给秦元。卢安质问起来时,秦元只是解释道那是“剩余时间”,是进行实验必要的一部分。卢安对此并不怎么高兴,但体验到拉博特带来的改变后,他也只好接受了。
他给自己录了段像,想看看上传数据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和定时中聪颖刻苦的自己完全不同,剩余时间中的自己像是中了邪一样,在手机上快速敲击屏幕,对周围事物毫无反应。他默默地删除了那段录像。从此以后,他每次都得小心地规划时间,好让自己不要突然在马路中间停下来开始上传数据。随着他用拉博特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也得注意不能让别人看到。秦元告诫他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拉博特。但即使他没说,卢安也不会告诉别人。一段接一段永无止境的玩乐时间、别人羡慕的目光,最终让卢安接受了上传数据时的羞耻和不安。不过也许很快就不用了。
这次推门进来时,秦元还在调试仪器。
“近期的数据显示,拉博特的表现已经越来越好了,能完成的任务种类也远远超过了我当初的想象。如果能把这项技术推广到所有人的话,人类从此就再也不用受到工作的折磨了。”
“推广?那还怎么体现有拉博特的人的优势。”卢安想了想,“说起来你自己怎么不用拉博特?”
“就像医者不能自医一样,观察神经活动如果产生了一个反馈循环的话……”秦元又开始了他那没完没了的解说。卢安知道即使自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秦元还是会乐在其中的。
“今天结束之后,你把剩余时间去掉吧。”卢安躺上了椅子,“我想拥有拉博特的全部时间。”
“那我怎么取实验数据啊?难不成让你天天发邮件?”秦元笑了一下,“拉博特还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
“你不用再改进拉博特了,它也不会被推广了。”
“这话什么意思?”秦元放下手中的平板,“你不想继续实验了?被试费我还可以再加。”
“你的被试费,全是从你的个人账户里转出来的吧。”卢安不紧不慢地说,秦元一下脸色煞白,“我从来没签署什么知情协议。而且每次实验都是你,没有任何一位老师同学。要猜你打的是什么算盘并不难。我没费什么事就翻出了当年的立项申请书,以及伦理委员会的驳回通知。”
卢安坐了起来,递给秦元一张纸。
“这是一份报告,里面详细描述了你是怎么盗用实验仪器,进行未经批准的研究,以及‘欺骗’被试的。我敢保证,它可以直接断送你的科研生涯,让你这辈子都无法再进到实验仪器一公里的范围内。”卢安笑着说,“说起来,这篇报告还得感谢拉博特的文笔。”
秦元瞪着卢安,半晌一言不发。卢安也不知道这法子管用不管用。他有点坐累了,真希望事情能够赶快结束。
“我知道了,那你躺下吧。”秦元说,“我来给你去掉上传数据的部分。”
成功了吗?还是秦元打算撕破脸皮,痛下狠手?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咬牙硬撑了。卢安躺上了椅子,任由秦元把各式各样的仪器安装到自己身上。
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后,卢安被告知可以起身了。
“你可别想搞什么花样,”他警告道,“报告我会一直留着的。”
直到现在秦元才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两眼闪着泪花,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我怎么可能……那可是我的拉博特……”
从实验室出来后,卢安再次转动了拉博特的手表,跳过一分钟。清醒过来时,他再次看了看表,一分零三秒,额外的时间仍然存在,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盯着的是不再是上传数据的画面。成功了!卢安差点直接跳到晚上庆祝的时间,不过他还想再停留一会,来感受欣喜和释然带来的心脏狂跳。拉博特从今往后将只为我一个人服务。
一个没留神,醉得不省人事的同事就又坐到了路边,开始说起胡话了。兜里的手机接连不断地传来新消息提醒,卢安一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菲比当然会着急。但他却宁愿拖的时间久一点,好让他不用回家面对菲比。
按理说,卢安的生活十分圆满,没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地方。从名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入职知名投资银行,甚至还和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司菲姐谈起了恋爱。多亏了拉博特,这些他全都能轻松取得。不过好景不长,真正相处起来,他才发现菲姐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他想要疏远她,最好能和平分手。不过本来这段办公室恋情就够让同事侧目了,万一再闹出点乱子……现在他进退两难,只好借着团建活动能躲就躲。
手机安静了下来,可能菲比已经放弃了。要不让拉博特给我想出一个分手方案?干脆让它执行好了。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干下苦功夫就能做好的,连卢安自己都觉得棘手,更别提一个机器人了。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叫的车终于到了吗?从里面走下来了一位乘客,竟然是菲比本人。
“卢安,你怎么回事?”菲比直接冲他过来。
旁边的同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仿佛在说不用谢,接着就倒地大睡了起来。这个帮倒忙的倒霉家伙。现在该如何是好?拉博特,请让我顺利溜走,但不要让她责怪我。卢安情急之下把拉博特的定时器一推到底。
一瞬间过后,困倦的感觉已经一扫而光。时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卢安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办公室里没几个人,估计是去吃午饭了。门开了,是菲比。
卢安一阵紧张,从昨晚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果然拉博特还是搞砸了吗?毕竟只是一个用来替代干苦工的机器人。菲比越走越近,卢安只想拔腿逃跑。
“卢安,刚才能把话说清楚其实是件好事。我挺感谢你的,真的。这段时间我们都给彼此一点空间吧。就像你说的,我先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我们的事可以之后慢慢谈。”菲比亲了他一下,“你能替我想这么多真是太好了,看你平常那个傻样,没想到还这么会关心人。”
菲比离开了办公室。卢安一脸茫然。拉博特成功了,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但实现之后他又有点不解,或是恐惧?拉博特到底做了什么?把话说清楚?家里的事?
叮的一声,一个新消息,竟然是妈发来的。毕业之后他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之后就断了联系,怎么这时突然来了信息?
“安安啊,你说的那些话我和你爸一直想到了现在。年轻人是该闯荡闯荡,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既然下定了决心了,那就一门心思好好干吧。多注意身体,有空常联系。”
到底怎么回事?卢安感觉一片混乱,他请了个假,往家里走去。拉博特做了命令以外的事情,这确实让人担心。弄清楚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再用了。难道这就是电影里演的,机器人最终产生了自我意识,打算冒充我的身份,从而潜入人类世界?卢安笑着摇了摇头,只要定时器还有效,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况且,哪有机器人叛乱是从调节家庭关系开始的。
“不来试试拉博特吗?”一张传单挡在了面前,打断了他的思路。
“哦,不用了,我已经……等等,你说什么?”卢安定睛一看,传单上一个卡通机器人摆出了健美的姿势,上面写着“拉博特”。
“你们怎么会有拉博特?”
“拉博特是一种能替代劳动的机器人,不过准确地说……”
“我知道拉博特是什么,”他打断了对方,拿了一张传单就匆匆离去了。他必须得找秦元问个明白。
拉博特,工作和生活不必再二选一
拉博特,释放你的潜力
拉博特,做最佳版本的自己
卢安进到了熟悉的实验室,但秦元却不在,只有一个年轻的学妹。卢安正想转身离去,却忽然看到墙上有块匾:“脑与认知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 - 拉博特项目组”。
学妹告诉他,为了缓解劳动人口不足的问题,伦理委员会最初的决定被推翻了。拉博特的精彩表现已经让这个课题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明星项目。刚刚毕业的秦元本人破格开始带组,现在正在为申请国家自然基金委的事忙东忙西。拉博特本身也投入了量产,开始大规模推广。有些国企甚至准备拟定要求,要上班时必须一直使用拉博特。
“你们难道不知道拉博特有失控的风险吗?”卢安说,“我的拉博特已经开始自主行动了。”
“可是所有的拉博特都是自主行动的啊。”学妹推了推眼镜,“早期版本的拉博特确实需要一条指令才能运行,秦老师提到过,他在剩余时间中得用一条上传数据的指令才能完成实验。但后来他发现,没有了指令后,剩余时间中的拉博特开始自主使用一切方法来改善使用者的生活,效果远比使用者的指令好。因此后续版本中的拉博特就不再接受任何指令,而只有自主的剩余时间了。”
“但它自作主张地改善了我的人际关系。”卢安说,“这怎么可能是好事?”
“所以你本来不想改善人际关系?”
“是的……不,不对。我是说,我当然想让人际关系变得更好。但那必须得是我的人际关系,我可不想让一个机器人搅合进来。”
“而且还搅合得那么好?”学妹笑了笑,“恕我直言,拉博特没有出问题。它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尽力让拉博特时间之外的生活舒适,如果这意味着要改进使用者的人际关系的话,它照样会去做的。”
“但它怎么……它不可能比我和其他人更合得来。它只是个机器,而我可是有血有肉的人!”
“正如它可以更好地进行工作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拉博特无法更好地处理人际关系。毕竟,人际关系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高度复杂的工作。”
“不管怎么样,和身边的人相处时,我必须得是真实的我。这条线不能越过。”卢安说,“我得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别人,无论好坏。”
“仅限于人际关系吗?”学妹问,“恐怕在工作方面,你会毫不犹豫地把‘虚假’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并且毫无负担地从中获益吧。”
卢安满脸通红:“你怎么敢这么说?”
“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这是件坏事。只是很多人对自动化的理解不够深入,常常被一些旧有观念纠缠,总是有所顾虑。”
“但如果所有人都用拉博特管理人际关系,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不就是一些机器在进行无意义的表演?”
“也许到了那天,人际关系这一概念本身也会演进。在拉博特之外的时间里,人们不仅能够享受自己的自主,也能从别人那里获得最佳的交往体验,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怎样,我都无法接受……等等,”卢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颤抖地问:“你在用拉博特吗?”
“当然。”学妹干脆地答道。
回到出租屋里时,卢安已经精疲力尽了。他让学妹去掉了他的拉博特,对方什么都没问就同意了,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他拨通了菲比的电话:“对不起,菲比,之前你所认识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但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用拉博特去假装成为另一个人了。”
“拉博特?就是外面宣传说的那个机器人吗?”菲比问,“你在用拉博特?”
“是的,我很抱歉。”卢安说,“昨天晚上我用了拉博特,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于是就逃开了。不过现在的我终于想清楚了,我是真心喜欢你,因此想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你。”
“这样吗……”菲比沉思了一会,“可是你说什么想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我,不觉得有点自私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那你是什么感受呢?”卢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还是觉得拉博特状态下的你更有趣,也更体贴一点。今后我们相处的时候,你能不能一直开着拉博特呢?”
没过几周,卢安就被辞退了,和菲比的恋情也随之告吹。他和家人又再次陷入了冷战。投入量产的拉博特在所有行业都将人类挤出了竞争,不过对于安装拉博特,人们也并未抗拒,而是欣然接受这份科技进步带来的馈赠。没过多久,人们就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甚至都快忘了过去是什么样的了。所有的艰苦工作都被跳过,只剩下接连不断的享受时间,人与人之间也充满了爱与和谐。
卢安则花光了自己的储蓄,也染上了抽烟的习惯。
“拉博特从来不会搞砸任何事情,而我却把一切都搞砸了,但至少搞砸一切的仍然是我。”他想,“这他妈多少得有点什么意义吧。”
在房东催租的电话铃中,他把一个皱皱巴巴的烟头捻灭在茶杯里,倒头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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