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
发布于 2024-01-26 ,作者 crvdgc从一场没有内容的长梦中醒来,马车已经到了地方。车夫没有叫醒我,只是掀开了帘子,站在一边,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我下了车,一路的摇晃还没有散尽,走了两步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过一会才好。
我本来应该是中午到,路上耽搁了一会,不过说接我的人似乎也还没来。平整的街道直穿小镇,路边堆叠着土屋石墙,和一般乡下的光景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一抬头就能看到天空中那奇异的景象——即使不抬头也很难忽视——一朵巨大的烟团从远处的火山上升起,像是神话中的巨人的战场,在穹幕上铺展开来,占据了大半的天空。烟团是灰黑色的,环绕在一根烟柱上,像是某种炭化了的植物的果实。它升起变化的速度过于缓慢,如果不注意还以为是一幅静画。烟柱的上方消散开来,盖住了剩下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脚下不时传来震动。仔细看的话,有的墙上已经出现了裂缝。这确实是那个要被毁灭的地方。
我举起相机。火山灰遮蔽了阳光,让天空显得阴暗,但地上的东西却因为对比变得明亮,强烈地展现出了细节。快门开合,我拍下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张照片。
和天上奇异的景象不协调的,是地上行人的冷漠。也许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每天的生活的背景。我读过一些介绍这里的小册子,还去了博物馆。不过那些都是想从零碎的东西中拼凑出一副完整的图片,因此有种慢条斯理的严谨。一旦真的置身其中,虽然一切都是完整的,但感觉却被庞杂的细节淹没,现实碎裂开来,搅成一团。我只好模仿身边人的动作和神态,尽力融入其中。
走了一会,一番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人们正团团围着什么,我挤了进去,不过什么都看不见。忽然像是受到了无线电信号协调一样,人群分了开来,刚刚的吵闹也一下消退了下去。一个小伙子抱着个筐走了进来。我朝前看去,被围着的是一扇紧闭的门。门前摆满了瓶瓶罐罐。那个小伙把筐放下,就离开了。人群便又重新聚拢起来。我正想举起相机,却被拉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不过那只手却没有放开,一直把我拖出了人群。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把我拉走的人是个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按照这里的样式盘了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我就知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晃了晃手里的照相机,“摄影。国王请我来拍照。”
“拍什么?”
“寄给我的信上提到了一个仪式……”
“我懂了。”她咬了咬嘴唇,“你看到那扇门了吗?你要拍的对象就住在里面。这次就是她被选中了——用于活祭仪式。她会被绑起来,扔到火山口里,好平息神明的愤怒。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都围着那里。被选中之前没人关心那家,选中了之后人人都想献上点什么。”她停了停,又继续问道:“你不觉得惊讶吗?”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道德风俗。我们那里也有很多我看不惯的事情,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来的?”
“两三千年后吧。但我们那已经不再用这种说法了。”
少女对我的相机似乎很感兴趣,我摘下来递了过去。她打开相册,不过里面只有那张火山的照片。
“在你们那里,把人丢进火山能平息神明的愤怒吗?”
“不能。”
少女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看相机,就还给了我。
“跟我走吧,我会帮你完成工作。”
“我应该在这里等人来接我。”
“他不会来了。”
我不知道她这么肯定有什么依据,她连要接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叫佩蒂亚·迪·拉纳达,你可以叫我佩蒂。你的名字是?”
“摄影师。”
她拉起了我的袖子。其实在这里只有两个方向,面朝火山或者是背对火山。目前,我们正面朝火山前行。
神明在上,尊敬的城邦公民们,远道而来的外乡人,请听我克莱门托,城邦衷心的仆人,一个发自肺腑的请求吧:让我们废除奴隶制,将这邪恶的制度抛在过去,一起重建生而为人的尊严……来看看这漆黑通亮的鸡蛋,由火山温泉水自然煮成,世界上绝无仅有,吃了可以延年益寿,五塔凡三个,给你的亲戚朋友也带一份吧,请他们一同品尝这奇迹一般的……面对祭司的警告,你们转过了脸;如今神明的惩罚摆在眼前,你们又低下了头。想要避开责罚,你们就得回过头,睁开双眼看看自己的罪过吧。道德和奉献,如今还有谁记得呢?我们高尚的国王……有人说,奴隶制是城邦的历史,是经济的基础,是最符合自然之理的安排。尊敬的公民们,请听我一言,再做决定吧。未经思考的论点就像未熟的果子一样……你们可以在这里买,也可以在前面买,但我敢保证,没有更好的价格了。火山的温泉水,给你带来健康和幸福,只需要五塔凡……于是神明祝福了他的眼,让他可以洞悉事理;祝福了他的舌,让他宣告神谕;祝福了他的手,让他举起战旗,向异教徒……没有了奴隶,耕犁之苦,让我们一同承担。我相信各位都从原则上不赞成奴隶制,但又贪图一时的便宜而不敢反驳。毕竟从小到大备受尊敬的每个人都在享受着奴隶制之果……五塔凡三个,最后一篮,卖完即止,火山泉水的温泉蛋,煮熟不费一根柴火……
我和佩蒂沿着盘山小路前进,地上一会就没了石板,到后来,连土路也都没了。偶尔有块石头上系着根布条,就算是标记了前进的方向。四周的草地干枯地泛出黄色,仅有的树枝上一片叶子也不生,黑黢黢地支在那里。这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却又给人一种解脱的自由。
越往山上去,硫磺的味道就越强,地震也就越频繁和强烈。佩蒂不时地指出地上冒着雾气的坑洼。她说那下面就是裸露的岩浆。火山的曲线大部分都还算柔和,最后却以一段紧急的上升告终。佩蒂叫我面向火山口前进,眼睛要始终盯着上方,留意喷射出来的岩石。如果看到了,绝不能转身逃跑。只需要冷静下来估计一下落点,然后走开就好了。下山的时候也要如此。
到了这里烟雾已经遮住了整个天空,我们像是站在黑暗的井底一样。我有些呼吸不过来了,佩蒂便停了下来。
“你经常来这火山上吗?”
“还可以吧。”佩蒂踢开脚边的石头,“自从我不再做工之后,就经常过来了。”
“你说要带我完成工作,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最自在的时候是什么吗?”佩蒂望着火山口,“他们说克罗沃的大哥逃了兵役,克罗沃得顶替上去。我很难过,大哭了一场,从家里跑了出去。我想切断和一切的联系,但走到了市场街又想起了家里要添置的杂货。我恨这些活计,恨想着这些活计的自己。我没有去买杂货,而是沿着一路的店铺,看见什么偷什么,也不管偷的是什么,我的心脏狂跳,感觉从来没有像这样活过。等到了路口,就开始狂奔。直到跑得浑身是汗,直到一步也迈不开了,才停了下来。兜里的东西,都七零八落地掉到了路上。当时我就站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着火山,一切的情绪都随着汗水不断地蒸发出去。过了不久,火山就爆发了。后来长老过来,告诉了家里,我被选成了祭品。要被扔进火山里的,就是我。说来也奇怪,我其实是一直知道这个的。”
她的眼中跳动着火光,不是悲伤或者不舍,而是看见了另一个更远的世界。我只能从她的目光中去想象那个世界。我拍下了佩蒂的照片。她继续向火山上走去,我则离开了。
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镇子的中心立起了一块大台子,说是日后祭典要用的法坛。不过现在架上了几排射光灯,上面还有人在演奏架子鼓和电子琴。灯光指向天上,烟团的纹理被映上了鲜艳的色彩,像是一副狰狞怪物的雕像。一个人登上了舞台,聚光灯照亮了她的脸,我认出来了,那是现代舞表演者琳达·格罗姆。她随着音乐舞动四肢,尽情地展现着一种狂乱的美感。但我担心,这种表演对这里来说还是为时过早。
地面忽然一震。火山的方向传来巨响,如同雷声一样在天地间回荡。暗红的岩石从火山口中飞溅出来,向四周落下。有房屋被砸中了,起了火。远处有高呼和尖叫的声音,但过一会就停了,火山也没了动静。
琳达的舞蹈仍在继续,她不断地旋转、摆动、伸展、重复,观众已经陷入了癫狂。我想,她引起了一场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