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星者
发布于 2022-05-13 ,作者 crvdgc吧台
“马提尼,乔,来一杯马提尼。”
吧台里的乔倒了一杯啤酒,而非马提尼。正如他所料,列夫·加尔特没有任何抗议,他已经忘了自己点的是什么。在一旁坐下的哈珀·克拉克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今天晚上去的第三,不,也许是第四家酒吧了?眼前的列夫·加尔特。瘦削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睛,只刮了一半的胡子——也许是被打断之后就忘记了。只差一头标志性的长发,就可以登上《纽约客》的嬉皮士专刊封面了。
“谢了,乔。”列夫说,几乎无法支起自己的脑袋,“哈珀,你知道吗?他们抓住了克劳斯。说他是共产党。”
“真的吗?”哈珀说,“我说怎么感觉好久没见他了。”
“没人知道他后来如何了,他好像搞了一些真的情报。”列夫压低了声音说。
就哈珀所知,克劳斯仍在西德受审。试图越境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为了自己的共产主义信仰,他向苏联输送了不少情报,关于原子弹的。这就是暂时还不能放他走的原因。但说来也有些好笑,这也是哈珀深更半夜时还得陪这个酒鬼同事泡吧的原因。中央情报局那边仍然无法确定这次清洗是否足够彻底。列夫和克劳斯是大学同学,况且他还留下了同情共产主义的记录。哈珀能理解他们的谨慎。只要他一个报告,列夫就会像克劳斯一样消失。不过哈珀并不认为面前这个醉得不成样子的家伙能算得上什么威胁。
“下一个就是我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上门来!他们会抓住我的,把我带走!就像上次一样。”列夫一口把剩下的啤酒干了,“再来一杯。今天怎么这么吵。”
哈珀也注意到了,似乎是酒吧的角落里新添了一台街机。围着街机的年轻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集中屏幕上,不时发出几声欢呼。透过他们,隐约可以看到屏幕上变换的荧光。那是台不知道是从哪淘来的二手街机,连音效都有点走样了。
“先是点唱机,接着是电视,现在又来了个游戏机。”列夫说,“难道现代人都得听着交响乐喝酒吗?”
“那也得是现代机器的交响乐,”哈珀说,“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听着呗。”
“不,我是说,”哈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列夫,“共产党的事情。”
“哦,那个呀,”列夫打了个嗝,“告诉你个事情——你知道吗,他们抓住了克劳斯。”
这家伙真是没救了。一杯半啤酒之后,他终于醉倒在吧台上了。
凌晨两点,酒吧已经空空如也了。哈珀放下了手里的书,叫醒了列夫。
“我们该回去了。”哈珀说。
“我无处可回。”
“你需要洗个冷水澡。”
“不,我真正需要的东西,是抓住一颗星星。”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寂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哈珀感到不适。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尽管这个人才刚刚睡醒,正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醒。一个人可以既清醒又疯狂,不,也许是因为清醒,所以才疯狂;又或者,是因为疯狂,所以才清醒?
整间屋中只剩下吧台的射灯还在亮着。角落里的街机屏幕上,游戏的标题仍然在不断闪烁。
“《捕星者》……”列夫默念道。
叮铃,硬币滚落,八比特合成乐响起。一个头戴睡帽的精灵,一手拿着捕虫网,另一手拿着袋子。从森林跃上夜空。游戏就这样开始了。每关有一颗星星。只要操纵精灵,飞到星星旁边,按下按钮就算过关。第一关的星星是静止的。第二关则是直线飞行。列夫很轻松地完成了,精灵的袋子看起来像是鼓了点,不知是否是错觉。
第三关之后,星星的轨迹变得如同梵高画中一样,从一个漩涡转向另一个漩涡。速度也越来越快。列夫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摇杆。
在第十关之后,星星出现了拖动的轨迹。哈珀思考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屏幕的荧光粉残留的辉光。画面的刷新超过了荧光屏的额定频率,真是聪明的设计。
叮铃、叮铃。每次失败后,列夫都得投下硬币继续。随着难度的增加,投币也越来越频繁。哈珀还从来没见过列夫如此认真过。
在第十七关时,列夫已经到极限了。几次续关后,列夫才发现,身上的二十五美分硬币已经投完了。
“快,哈珀,借我点硬币。”
哈珀赶紧从兜里摸出几枚,递了过去。但最终证明,再多的重来机会也只是徒劳。精灵放下了捕虫网,袋子打开,星星又散布在夜空当中。精灵坠回森林。游戏结束。画面上出现了成绩“075”,以及三个空格。一行文字在上面不断闪烁:“请输入你的名字”。
“第一次玩成这样,已经算挺不错了。”哈珀说。这是发自心底的称赞,尽管他不懂列夫这是在干什么。
“我需要抓住星星。”列夫说。他在屏幕上选出了“LEV”三个字母。排行榜显示,他是前20名高分中的第13名。
“当然了,”哈珀说,“但你知道这类游戏机,设计出来就不是为了让人通关的。越往后越难,好让你多投两个硬币。我看今晚的收获就不少。”
“我需要抓住一颗星星,苏联的间谍卫星。只需要一颗。”列夫说,“苏联人击落了一架U-2侦察机,就击溃了整个美利坚高空侦察体系。我只需要一颗间谍卫星,就能买到通往自由的门票。”
“你不会还没放弃你那个计划吧,”哈珀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有那种反应速度。”
列夫没有回答,他只是注视着游戏机的屏幕。跳动的数字显示,再有15、14、13秒,排行榜的画面就将结束,让一切回到开始。
“第3名:JSF,120分。”
紧张的集中力消失了之后,宿醉的头痛开始冲了进来。哈珀进行了一次深呼吸,空气已经有些寒冷。
“第2名:XXX,155分。”
目光扫过最后一行的时候,哈珀一瞬间理解了列夫。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能从一个酒吧的劣质荧光屏上,看到星空中蕴藏的恐惧与希望。
“第1名:MRD,999分。”
地下室
比赛结束了,地下室里却没有任何掌声。
后排逐渐有些低声交谈,几位教授已经愤然离席。丹尼尔冲上前去,疯了一般翻看纸带。直到坐在主席台的艾琳娜·罗宾森主任发话:“够了,丹尼。难道你看不出来已经结束了吗?”
前排的罗德·斯提尔上将起身,戴上了军帽,“今天就到这里,期待诸位进一步的表现。”之后便在几位军官的陪同下离开了。紧随其后的是中情局那几个穿西装的。
艾琳娜环视了一下剩下的寥寥数人,目光停留在列夫·加尔特身上,打开了话筒,“今天的实验结束了。详细的结果会在进一步分析之后公布。但我想,每个人都看到了,列夫·加尔特先生提出的B方案具有明显的优势。这一结果极具启发性。科罗娜计划一向以非载人卫星研发为主。但特殊的任务需要特殊的解决方案。恐怕这次,一直以来指导我们的经验将不再适用。我宣布,由我领导的A方案研发全面暂停,人员与设备移交B方案工作组。请各位接下来全力支持新方案的推进。感谢各位一段时间以来的辛苦付出。希望在更换方向后,大家能以相同的热情攻克难关。丹尼尔,从今天开始,你来担任列夫的助手。”
丹尼尔丢下纸带,涨红了脸,“什么?我不信他妈的什么特异功能。再给我两个月,不,两周……”
记录员停下了手中的笔。主席台上的艾琳娜则一言不发。
直到这时,哈珀才感受到,比赛的确结束了。列夫胜利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注定被诅咒的胜利。没有任何掌声,但他也不需要。丹尼尔那运动员一般的魁梧身材在愤怒下颤抖不已。他的上司,不,前上司,艾琳娜·罗宾森主任,却坦然接受了失败。她引人注目的红发下却有一颗冷静的头脑。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哈珀怀疑她正在策划着什么。
记录员签好字,合上了笔记本,咔哒一声关闭了录音机。
“呃,嗨?”一位身穿皱皱巴巴西装的中年男人敲了敲半开的门。他拿帽子的手已经干枯,厚重的镜片下是一双疲倦的眼睛,“抱歉迟到了,直到散场卫兵才肯放我进来。没错过什么吧?”
“你错过了迄今为止最精彩的部分,查普曼教授,”艾琳娜说,“但相较于接下来的工作,今天只是最无聊的部分。”
“艾里,好久不见,”查普曼教授说,“最近学校里的实验室基本都被军方的项目挖空了,什么课题都申不下来。前几天宣讲会上,我听说了这个发现者项目,资助充足。可惜宣讲员连时间、地点都讲不清楚,连个像样的策划书都拿不出来。”弗朗兹·查普曼摇了摇头,仿佛在说,“现在的年轻人啊……”
艾琳娜哑然失笑,“亲爱的弗朗兹,那只是军事项目的另一种说法。”
“军事项目?可是……”查普曼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叹了口气,“这倒是解释了门口的士兵。”
“欢迎来到‘发现者’计划,或者说,科罗娜计划。”艾琳娜说,“电话就不用想了,现在就给查普曼夫人写封信吧,但请记住一切通讯都会经军方审查。对了,希望你带了牙刷。”
“牙刷?今晚可是我们的周年纪念,我连餐厅都订好了!至少再给我一天……好吧,要待多久?”
“难说。不过你可以申请休假,两星期批一天。”艾琳娜点起了一支烟,“这位是列夫·加尔特,新任的项目主任,他旁边的是哈珀·克拉克,电子工程师。那边站着的是丹尼尔·威弗尔,计算机工程师。各位,你们的新同事是加州理工的天体物理学家,弗朗兹·查普曼教授。丹尼、哈珀,为何不带查普曼教授四处熟悉熟悉?我和列夫要安排一下交接的事情。”
“我得先去机房一趟。”列夫说。
“哦对,机房,”艾琳娜说,“当然。”
“这边请,教授。”丹尼尔终于开口了。
弗朗兹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但还是和几人握手,算是正式加入了这个团队。
列夫接了一杯水,便消失在机房厚重的铁门后。
“’发现者’是我们对外的幌子。不过严格来说并非谎言,”丹尼尔带教授穿过走廊,每个转角都有士兵向他们行礼,“只不过我们的发现不是科学规律,而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军事部署、黑海的舰队,以及古巴的导弹。侦察卫星升空,拍完一胶卷的照片,再扔回地面。分析组找出有用的情报,第二天就会出现在总统的办公桌上。这就是科罗娜计划。我们是总统的眼睛,是自由世界的眼睛,是全知之眼。没有我们,自由只会在黑暗中死亡。我们同上帝一起,以仁慈的目光注视一切,管理一切。”
“但我既不懂卫星,也不懂火箭。”弗朗兹看了看地图室里一排排的绘图台,“更不懂照相。”
“通常来讲是我们只负责卫星的建造和回收。但这次拜列夫所赐,一切都得自己来。”哈珀补充道。
“这次要做的是什么?”
“捕捉卫星。”哈珀回答。
“捕捉……卫星?”弗朗兹喃喃地说,“怎么可能?简直像是用子弹去射击子弹。首先发现卫星就极其困难,还要在恰当的时间让轨道交汇……最终再入的时候……”
“这将是一项前无古人的成就。”丹尼尔来了精神,“艾琳娜·罗宾森主任的天才想法,再加上ARPA的技术储备和资金。我们的方法已经研究了很久,如此接近成功,却在今天被全盘否定。一切怪列夫那个康米从中捣鬼。”
“康米?你说列夫是共产主义者?那他怎么会在……”弗朗兹·查普曼教授向四周瞄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怎么会在军方的项目里?”
“有人检举他是个康米,于是他就被从大学里踢了出来。虽然没有找到证据,但我了解这种人。”丹尼尔说,“军方认为浪费才华太过可惜,而且哪都不如军事项目的监视严格。是的,他被软禁在这里。但他本应该待在监狱。军方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以为自己技高一筹,能驾驭得了这个该死的间谍。但这样的狂妄自大最终只会招致毁灭。今天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不是你的领导吗?也许还会是我的领导。”
“我的上司,可能吧。但我绝对不接受他的领导。”丹尼尔眉头紧锁,“艾琳娜派我去他身边工作,一定是要让我监视他。查普曼教授,不要听信他的诡计,否则就是背叛自由世界,让共产阴谋得逞。”
“呃……当然,”弗朗兹说,“在政治话题上,我其实没什么观点。”
“随你怎么说,”丹尼尔说,“重要的是爱国之心。”
弗朗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个征兵广告里听过这句,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被升为项目主任,但你却说他会毁了一切。”弗朗兹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房间,哈珀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它通向机房的控制室,“列夫·加尔特做成了这个。”
“你是说,他开发了一个捕捉卫星的运算系统?”
“运算系统?”丹尼尔发出几声干笑,“不,如果是开发运算系统,他永远也无法击败艾琳娜。列夫唯一做到的,就是捡到了她。”
控制室很窄。一个巨幅的单向玻璃占据了整面墙壁。透过玻璃,机房内一览无余。几个巨大的机柜呈半辐射状摆放。弗朗兹拿起了一个监听耳机。纸筒转动的咔哒声,电子器件的嗡鸣声,以及监听线路本身的白噪声,让弗朗兹觉得四周安静异常。无数二极管组成了一张不断闪烁的网。房间正中是一个操作台,列夫站在旁边。一位少女伏案而坐,似乎已经睡着了。
“米兰达·西莱斯特……这个黑鬼婊子。”丹尼尔低声骂道,“简直是整个项目的耻辱。”
弗朗兹尚需时间来参透眼前景象与遥不可及的卫星间的联系。但他注意到了列夫的目光。它给弗朗兹带来一种温暖的感觉,仿佛此时此刻才刚刚理解了“柔和”的含义。万事万物都在以光速远离。星空的湖泊中,地球缓缓下沉。繁杂与敌意,从角落里淡出,不再有任何干扰,眼前所见便成了世界的全部。
他想要拥抱一切。
腐蚀
一阵颤抖之后,罗德倒在了床上。
弗吉尼亚的午后阳光透过窗帘斜射在屋中。街上反战游行的队伍变得零落起来。罗德·斯提尔将军点起了一根烟。艾琳娜·罗宾森主任却已经开始穿衣服了。做爱,没有问题,但她却无法忍受男人的凝视。脱离了性爱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比裸体更加暴露。去ARPA汇报,在途中与罗德偷情,两件事的差别,艾琳娜都快忘记了。也许正是因此她才一直没有结婚。什么东西成了例行公事都会变得索然无味。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去背叛,还算得上是偷情吗?
“我越来越搞不明白了。”罗德说,“什么都是。”
“又来了,”艾琳娜把将军的军帽捡起来,挂在衣架上。
“小时候帮母亲打点花园时,我就知道,要先戴上手套。活干完了,手套脏了,手还可以保持干净。只要摘下手套,扔到垃圾箱里,手就好像从来没有脏过一样。需要的时候,手套要和手行动一致。但永远别把自己当成手,一旦不再需要,手套也就可以丢掉了。参军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当手套的准备。从柏林到朝鲜,再到越南,我们做的是没有人愿意做的事情,连听都要假装听不到。但如果不是我们,谁又能干干净净的呢?我有过五次秘密受勋,结束后,勋章都被收回去了。他们私下里叫我‘无星上将’。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也得到了。
“后来有些事情被记者捅了出来,没人想让此等肮脏沾在自己手上,必须得有人顶在前面。于是手便开始谴责手套。连摘掉手套的动作,都得靠另一只手套完成。57年,我退役了。那年秋天,苏联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我的小儿子尼克回家时,连扑上前去迎接的小狗都没管,径直走到我面前,压抑住颤抖问道,’我们还安全吗?’Sputnik,人造卫星,是他学会的第一个俄语单词。整个五十年代,每个人都在畅想美好的太空时代。但将它们带入现实的却是俄国人,除了恐惧之外,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反应。
“原定的烤肉聚会取消了,我们几家人在草坪支起了天文望远镜和短波无线电台,按新闻中的指示设置好了一切。第一次观测失败了,下一次飞越还要一个半小时。除了在沉默与黑暗中等待,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夜里11点时,邻居的小孩已经回去睡觉了。尼克却一直守在那里,一言不发。最终,那个不祥的‘嘀……嘀……’声出现了。虽然最终也没在望远镜中看到,但每个人都知道,Sputnik不是政治宣传的臆造,而是真的,和身边的桌子一样真实。一个共产主义幽灵,在那个本应由上帝占据的位置安坐,机械而单调地传播着新时代的福音。从‘嘀嘀’声中,我听见了生活方式逝去的丧钟,还有红军整齐的步伐,从莫斯科红场,一直到林肯纪念堂。
“我被叫了回去。一周后,专家小组得出结论,卫星既不是监视器,也不是新型核武器。民众得到了安抚。但我们没说的是,将卫星送上轨道的火箭,完全也可以把核弹头送到合众国本土。我们一直以来仰仗的大洋防御纵深将变得毫无用处。自此之后,一切战争都成了全球战争,一切战争都成了思想战争。自由世界面临着威胁,年轻一代却背叛了我们。英雄成了他们口中的罪人,堕落的习俗反而受到追捧。他们沉迷叛逆,不思进取,破坏团结,散布怀疑。我们在月球上赢得胜利,却守不住本土的街头。从前的敌人是铜墙铁壁,虽然难以攻克,但仍触手可及。现在的敌人却是酸雨,连绵不绝地飘落,直到把我们所珍视的一切都腐蚀殆尽才肯善罢甘休,而你却无能为力。”
罗德捻灭了烟头,似乎想同时捻灭窗外的游行。然而午饭时间已过,学生的队伍又熙熙攘攘起来。玻璃和窗帘也无法挡住口号。艾琳娜已经穿好了衣服,饶有兴趣地端详着眼床上的裸体男人。一位将军,此时却像婴儿一样,毫无防备。罗德没有注意到她,或许是因为劳累,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已经睡着了。
按计划,今晚六点要把材料提前交给秘书,明早十点开始汇报。整个计划从无人航天换成了载人航天,要说服那些老家伙可不太容易。晚饭之前还有点时间。加入游行的队伍如何?艾琳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毫不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视。她在游行队伍中出现的照片,明早汇报前就会出现在忠诚委员会,安全委员会,或者不管现在叫什么的委员会的桌子上。她将被停职,甚至送上军事法庭,进行闭门审讯。加入游行?这太疯狂了,年轻时的她也许会考虑,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是,”艾琳娜涂好了口红,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那难道不会很好玩吗?”
显像管
“的确如此,”列夫说,“他们管这个叫分时系统。”下班前,列夫愿意端着一杯咖啡四处转转。按规定,不同部门的职员不能彼此交谈。刚升任主任的列夫却喜欢抓住一切机会来实践他的新特权。
哈珀·克拉克又检查了一遍卡片,上面是计算机小组今天的工作成果。确认无误后,装到了文件袋中。“有了那个分时系统,就不需要我来管这些程序卡片了。还有系统管理员也得失业。最后一切都靠程序来管理,到时候你我都会变得多余。”
“哈珀,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但你绝对不会失业。你设计的电路无人能及,也无机器能及。整理卡片本来也是兼职,他们该招个秘书的。保密工作为省事儿提供了最好的借口。我估计世界上最后一个实装分时系统的地方就是我们这里。拿存储介质换成磁带这事来说,都提了多长时间了,现在往袋子里装的还是卡片。如果不是塞不下,他们肯定宁可把整个机房都发射上去,也不愿买台新的集成电路计算机。人可以一个下午就学会分时系统,让整个官僚机构转变,却比修理机器还难。这些人脑袋里明明没有卡片,却比齿轮还要刻板。”
“多亏了这份刻板,我才能给餐桌添上一瓶红酒。敬刻板!”哈珀做出了祝酒的样子。
“敬刻板!”列夫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吃点什么。明天见。”
“明天见。”哈珀目送列夫离开了办公室。这位新主任最终也没有注意到,已经过了平日下班的时间,大多数人却仍留在原位。这是一个可能毁掉他整个人生的错误。哈珀不愿看到这样,但上面的命令已经下达了,他也只能遵守。人们或许以为情报部门的决定应该是在最充分的信息下做出的了。但进入情报界后,没用几年哈珀就发现,层级式的机构就是层级式的机构。情报只是装饰的棉絮,撑起这座宫殿的立柱,除了权力与控制之外,别无他物。
门口的士兵离开了,这标志着今天的特别实验正式开始。如何在情报部门中保守秘密,如何发现谜底背后的谜底?哈珀把最后一套卡片袋装到抽屉里,锁好。从另一个抽屉中,拿出了接下来要用到的程序。这次程序调度需要细致入微的察言观色,哈珀高度怀疑传说中的分时系统能否胜任。
士兵押来了米兰达·西莱斯特。列夫的王牌,传说中的天才少女。她在载人部门进行了一天的失重和仪器操作训练,此时在士兵的押解下,眼中充满了惊慌与不解。如同黑夜中被车灯照射而定住的小鹿,丝毫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丹尼尔·威弗尔最后现身,士兵在他身后锁上了大门。如果过一会列夫察觉到米兰达不见了,回来找她的话,迎接他的将是枪口。丹尼尔的嘴边挂着微笑,也许是在想大人物总是最后出现。他清了清喉咙,“感谢大家的参与。半年以来,我们都在为艾琳娜主任捕捉卫星的计划努力。结果不知从哪来了个江湖骗子,列夫·加尔特,声称一个从路边捡来的杂种可以比我们最尖端的科技还强。没错,他们的确在上个月的比赛中取胜。但正当我想复核结果时,无论是数据,还是评测程序,全都不翼而飞了。我想在场的各位都对艾琳娜主任的技术功底有绝对的信心,这个可疑的迹象,让上次比赛的结果效力全无。只有一次独立的实验,才能回答每个人心中的疑问。因此,今日的实验程序,全部由另外的团队编写。我们不仅将重复之前的比赛,还要得到各种条件下的结果。只有这样,才能一举戳破列夫·加尔特的无耻谎言。我们将重夺理智之声,让书呆子漫画中的幻想再无立足之地。”
如果有人告诉哈珀,丹尼尔每天早上都对着镜子练写好的演讲的话,哈珀会全心全意地相信。表演型人格,毫无疑问。丹尼尔从哈珀手里接过程序卡片,指示士兵,带着米兰达进入了机房。办公室里的人也都按部就班地准备开始工作。如何在情报部门中保守秘密?谜底就是,参与的人足够多时,就可以做到。没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相信列夫。他没有任何资历,还受到过犯罪指控。更重要的是,假如放任这个外行胡作非为,那自己的专业尊严又该安放何处?丹尼尔的策划能一呼百应,也在意料之中。没有人看不出,只有受到了上层的支持,丹尼尔才能指挥士兵。
哈珀来到的机房的监视室中。机房内部的监听线路连到了功放上,里面交谈声通过音箱播放,清晰到有一种不真实的临境感。三台计算机在嗡鸣声中完成了加电和自检。
“A组测试开始。”丹尼尔的话简单得如同一条机器指令。
首先启动的是物理模拟器。宇宙,一个无限大的欧几里得空间;地球,一个完美球体;万有引力定律,一行简洁的公式。如同向柏拉图理型世界的一瞥,一切都那么和谐完美。当然,现实的复杂性总会趁虚而入。相对论修正项、天体引力修正项、大气阻力修正项,每一次修正,都把这个虚拟世界拖入现实的温热泥潭中。既令人熟悉,又令人厌恶。
接下来,苏联卫星模拟程序登上舞台。这个红色幽灵,与它所处的理性主义世界格格不入,是纯粹的经验主义造物。多年来观察、追踪与失败的抓捕尝试,为科罗纳计划留下了大量的数据。它不愿吐露自己的秘密,能做的只有观察和猜测。正如大洋彼岸的红色帝国一样,即使整个领土在胶卷上一览无余,哈珀还是觉得它很陌生。宣传部门的望远镜中,看不到一个苏联人。他们全都被抽象成了一个个莱布尼茨单子,构成了名为苏联的坚固实体。哈珀不由得想象,自己在苏联的望远镜中,是否也同样被淹没在群体中。如果两个人可以直视彼此的话,是否会发现共同点远多于仇恨的理由?他听说过,演讲、条约、军事部署、经济援助,全都是特殊的外交语言,科罗娜计划能做到的只是提供词汇。而现在,我们要破解的是苏联卫星的神秘语言。无论抓钩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它总是以灵活的运动回避。
第一场比赛的选手是艾琳娜主任的反馈控制程序。这里没有太空的寒冷,没有火箭引擎的炽焰,没有气体推进器的白雾,没有金属碰撞时产生的火花。红灯闪了一下,一次交锋便已经在瞬息间完成。纸带进位8英寸,印出了一张标满数据的轨迹图。那场从未发生的战斗,以这样的方式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经过分析员雪茄的烟熏火燎后,最终将化为下次迭代中的参数改进。
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着结果,除了米兰达。她在四下寻找列夫·加尔特,而列夫毫无疑问也在寻找她。哈珀几乎没有见到过两人分开。如果丹尼尔成功的话,也许今天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咔”,切纸机铡刀落下,实验告一段落。丹尼尔抓来纸带,扫了一眼。看来很满意,他朗读起了数据,仿佛是在宣判列夫与米兰达的死刑。有提升,哈珀承认,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趁着这段时间改进。提升落在了自然改进所能达到的限界内,也就意味着评价系统可能没有出问题。一个不祥的预兆,丹尼尔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忽视。
“该你了。”丹尼尔转向米兰达。他取出一个黑色手提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隔热层的塑料板上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六支安瓿,还有一个特制的步进注射器。注射器像是一个臃肿的手表一样,表盘的位置是一个机械转盘,上面有六个注射剂插口。和普通医疗仪器不同的是,它的侧面还有一个RS-232串行接口,可以与电脑连上,由程序来控制注射。丹尼尔小心地取出注射器,把安瓿一个个地打开、装上。不用说,丹尼尔很享受这一过程。插满了安瓿的注射器如同皇冠一样。丹尼尔抓住了米兰达的胳膊,对照着上面画好了的标线,擦了擦碘酒,就把注射器套了上去。米兰达未有任何反应,只是避开了丹尼尔的目光。接通数据线时,米兰达被注射器的针头刺得皱了一下眉。
这里也许是全国唯一能合法持有“纽克”的地方了。列夫·加尔特声称,这种街头流行的毒品,可以把米兰达的反应速度提升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从而让她可以比反馈控制系统更准确地捕捉卫星。虽然哈珀也一同目睹过米兰达的惊人表现,但在高速的卫星捕捉当中,任何微小的失误都将导致彻底失败。即使是哈珀,也无法确定它是否能承担得起整个项目的负担。列夫和米兰达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用实验来证明自己。直到连项目主任艾琳娜都甘拜下风。但他们离最后的胜利还有一步之遥。一切都将取决于接下来的十分钟的结果。
一位卫兵走上前来,低声地向哈珀汇报,列夫曾尝试闯入,已经被控制住带走了。米兰达再无任何救援可以指望。
“下面进行B组实验,”丹尼尔宣布。
控制台的指示灯亮起。米兰达手腕上的注射器发出了嘀的一声,一支纽克被缓缓推入,完成后,转盘咔哒一声转动一格,如同左轮手枪一样。米兰达将双手放在控制杆上。显示屏上的图形开始变换,开始时杂乱无章,模式逐渐浮现出来,这是辅助稳定器在起效果。虽然听过一次介绍,哈珀还是一直都没搞明白,屏幕上四处跳动的三角、圆圈和正方形中,到底哪个是卫星,哪个是抓钩。也许它们都是,也许哪个也不是。这是一种只有米兰达和列夫才能读懂的语言。不,也许他们自己也不懂,只是不知为何可以与机器流畅地交谈,如同依靠父母的谈话掌握一门语言的婴儿一样。几分钟眼花缭乱的变换后,纸带开始转动,这说明实验已经完成了。
“勉强命中,再入失败,”丹尼尔拿起纸带读到,“反馈控制程序的结果中,有百分之七十都比这个结果要好。你输了。”
这次胜利有些勉强,而且米兰达还经过了一天的失重适应训练,晕眩和劳累都可能影响发挥。哈珀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丹尼尔的有意安排。米兰达沉默不语。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结束了。机器可以通过累积数据不断进步,超过人类只是迟早的事情。哈珀起身系上了西装纽扣,办公室里的人也都开始收拾东西了。
丹尼尔却又打开了话筒,“接下来进行B组实验第二阶段。”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第二阶段?哈珀并不记得有这样的计划。
“上次实验的主要缺陷在于,控制的条件太少了,以至于数据不够全面。”丹尼尔说,“这次的实验安排将一次把所有的设置条件都尝试一遍。”
控制台的指示灯一闪,米兰达的注射器又发出了嘀的一声,又一支纽克注射了进去。米兰达已经有些恍惚了,一手扶着显示器才没有倒下。丹尼尔的目的不止于证明列夫的方法无效,哈珀这才意识到,他想要彻底断绝他们回击的可能。
显示屏上的图形开始了变换,不同于上次的是,它们如同失控一般高速地从屏幕一端飞出,又从另一端进入,如同从一个疯狂的旋转木马向外看到的风景。接下来是震颤,整个屏幕中的每一个图形都开始了疯狂的抖动,米兰达吐了出来。
纸带缓缓了打印出了结果。丹尼尔一把扯下,“差于百分之九十六的结果。”哈珀注意到了他上扬的嘴角。
“接下来进行B组实验第三阶段。”丹尼尔说。办公室中传来了小声地交谈声。自此以上的实验数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丹尼尔这是要做什么?哈珀一下站了起来,对着机房的话筒喊道,“实验中止,丹尼尔,听到了吗,快他妈回答!”
要么是线路被切断了,要么就是丹尼尔在故意无视自己。哈珀冲向机房的铁门,它已经被牢牢锁住。“备用钥匙,快!”哈珀说,有人开始在抽屉中慌乱地翻找。
嘀的一声,第三支纽克注射到了米兰达体内。她从座位上摔落在地。显示屏仅仅闪了几下,纸带就开始转动了,这次短暂的实验不到一秒就结束了。“坠毁,差于百分之百的实验结果。”丹尼尔大笑着说道,“现在进行B组实验第四阶段。”
哈珀一把夺过备用钥匙,解锁了铁门,三个连杆顺次打开。哈珀冲入机房,两名士兵紧跟其后。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嘀”声。进到里面时,注射器的六只安瓿已经全空了。
“够了,丹尼尔,”哈珀说,“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了。”
丹尼尔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手枪,打开了保险,瞄向了地上的米兰达。士兵也紧张地举起了枪,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列夫,你完了。”丹尼尔低声说道,一声枪响。
哈珀感到肾上腺素的喷涌,但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四处飞溅的不是鲜血,而是碎玻璃。米兰达侧身躲开了如此近距离的一枪,子弹打碎了她手臂上的安瓿。米兰达正以惊人的速度起身。错愕的丹尼尔急忙调转枪口瞄准,又开了一枪。米兰达再次闪开,桌上的显像管被击碎了。她如同野兽一样冲向了丹尼尔,撞开了持枪的双手,一把抓向他的眼睛。丹尼尔发出了一声惨叫,丢下了手枪,狂乱地挥舞着拳头,但都被米兰达灵巧地躲开了。她扼住了丹尼尔的喉咙。丹尼尔拼命想扯掉,但却无法做到,最终几近昏迷。
哈珀把地上的枪踢走。士兵费尽全力分开了两个人。丹尼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米兰达则进入了一种惊厥的抽搐当中。
“查理、史蒂文,把他们送到医务室去。哦对,把丹尼尔拷上。”哈珀说。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透过机房的厚重玻璃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叹了口气,打开了话筒,“感谢各位的辛苦付出。今天的实验就到这里,早点回去吧。”
如何发现谜底背后的谜底?丹尼尔被规划好的“擅自”行动,对上面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它一定会在艾琳娜和那个无星混蛋去国防部出差时发生。如果成了,列夫出局;如果砸了,只需要弃卒保车。出差是个完美的借口,丹尼尔伪造命令,私自指导了一次“不完全符合长久以来项目人员恪守的准则的计划外实验活动”,哈珀几乎已经能看到整个报告将被如何填塞出来,他对自己的熟练感到鄙夷,“尽管领导层负有疏于监督的责任,经过充分的研究调查,委员会仍然决定……”
但是米兰达,她的反应速度。列夫并没有说谎。不,不可能是临场反应,这已经超过了生理所允许的极限。那是一种更可怕的能力。她通过某种方式观察并完全掌握了丹尼尔的动作模式,从而准确预测了丹尼尔的射击方向,并提前做出了闪避。连丹尼尔下意识的调整也被考虑进来。如同被钳制在了一条轨道上一样,丹尼尔被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预言而诅咒了。未经过任何格斗训练,仅凭本能的横冲直撞,米兰达·西莱斯特击倒了丹尼尔·威弗尔,从他手中逃脱了,战胜了他,也摧毁了他。如果说之前的表现还让哈珀有所保留的话,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对列夫与米兰达深信不疑了。
列夫赶到时,已经是深夜了。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哈珀坐在机房的桌子上,点着一根烟。烟雾在仅有的日光灯那锥筒状的明亮空间中徘徊一会,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列夫跑上前来。他的领带被扯开了,衬衫上也有裂口,脸上则是几块淤青。他急切的问询目光如同焊枪一样喷射出来。
“她没事,已经送到军方的医院了。”哈珀说,“我会安排你探视的。”
列夫松了一口气,“丹尼尔?”
“已经不用担心他了。”
“你不只是个兼职档案管理员的电子工程师。”
“我还有一份兼职。”
“中情局?”
“不是,但很接近,”哈珀尽力直视着列夫,“我很抱歉。”
列夫陷入了沉默。哈珀本来也没指望对方能轻易地原谅自己。一切都是一份差事,不是吗?被击碎的显像管间或跳出零星的火花。
一支烟抽完了,哈珀捻灭了烟头。机房本来是不能抽烟的地方,而且今天的操作员也忘记了切断电源。也许漫长的一天后,每个人都应该有个放松的机会。
“明天见,”哈珀说。列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哈珀拉下了机房的总闸。黑暗暂时蒙住了他的双眼。在他准备打开手电筒前的一瞬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他。
第一支纽克会稍微提升反应速度,接下来的注射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度过这段平台后,反应速度会迎来飞跃式的提升。今天的事件表明,这一过程的临界点是第六支纽克。他清晰地记得,步进注射器的设计者,正是列夫本人。转盘注射剂插口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是六个。
深海
列夫的怀抱如同一个帐篷一样,把一切都隔绝在外面,只留下一个熟悉而亲密的微型空间。米兰达·西莱斯特看了看列夫·加尔特熟睡的面庞,又透过舷窗望向外面。星空已经完全隐去了,天空一片灰色,如同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船上的木板随水波摇晃,发出了吱呀的声音。米兰达闭上眼睛,她还没有准备好走进清冷的晨风之中。
这次训练,是上面为了掩饰过失安排的。不,他们根本没想掩饰,因为无须掩饰。只不过是自己差点被杀死了而已。
米兰达轻轻挪开了列夫的手臂,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在甲板上,米兰达能感受到,海平面的边缘,弗罗里达的太阳正在逐渐聚积起热度。一切都和纽约的寒冷如此不同。一周的训练内容,只有模拟宇航服潜水。负责对接的水瓶座珊瑚礁实验室,连一个人都没派过来。他们只是提前在港口泊了一条船,甲板上堆着潜水装备。种种安排都好像是在说,“当我们在调整的时候,你们离远一点就行了。”名义上是宇航员训练,实际上却是假期,或者流放。不过列夫看起来却并不在意。
列夫需要她,她也需要列夫。但她不确定这种需要,是否是她想要的需要。自她从家里出来,已经过了七年;自列夫发现她,已经过了三年。再要不了多久,她受庇护的时间,就会超过流落街头的时间了。她仍然难以相信。冰块放进再热的水中也不会立刻融化,但她间或感受到喜悦的噼啪。但之后呢?无论成败,捕捉星星只有一次机会。虽然她不懂复杂的技术说明,但她能感觉出来——轮换的训练教官没有一个费力气向她做自我介绍。
“已经醒了?”列夫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海风把军舰鸟的叫声带来,稍作停留,就又飞向了远方。
“还适应吗?”米兰达说,“壶里有新煮的咖啡。昨天剩下的三明治……”
列夫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也只好停下来,感受着波浪的摇晃。
“对不起,”列夫低语道,“没能保护好你。”
“我没关系的。”
“你要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不比任何一个受媒体追捧的军人航天员差。但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需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名字。”
“你要做的也是一件卑劣的事情。偷窃卫星,带回可能引发战争的情报,整个文明都将因此而毁灭。”
“我不想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把一切的重担丢给你并不公平。卑劣的行为遭人唾弃,但最为卑劣的行为反而被人们奉为伟大。人们想要触及最崇高的梦想,但向星空伸出的双手,却沾满鲜血。更为可怕的是,人们对此一无所知。面对无处不在的矛盾,人们却泰然处之。每一次冷漠都为金字塔添上了一块砖石。而金字塔崩塌之日,他们就会尖叫着哭泣:’是谁筑起了如此可怕的造物,又为何让此等苦痛降临在我的头上?’他们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答案近在咫尺。和暴君最为相配的是儿童。杀死小动物,却并非出于任何原因;犯下罪过,但仍然保有无知的纯洁。”
列夫说的东西让米兰达有些害怕。“我们一起逃走吧。”米兰达转过身,“就用这条船……”。
“现在还不行。如果有人向你说,你必须毁灭我,才能继续存活下去。难道最公正的做法不是完成那个疯狂的愿望吗?每个人都挖空心思要达到‘互相确保毁灭’。难道最理智的做法不是从中获利吗?你向人们伸出双手,他们把你丢到街头。你为他们掘墓,他们却为你戴上桂冠。一点点同情是必要的,但在这个世界中,你只能带着同情,帮他们铺好自毁的道路,再接收他们的感谢。嘴角挂着嘲笑,眼中充满泪水。米兰达,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标准像。”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玩他们的游戏,为自己赢得奖励。我们将一起离开,把一切都抛在身后。”
米兰达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列夫注意到了她低垂的眼神,便继续说道,“向身后抛出的石头变成了人类,从此人们便历尽艰辛,来见证自己的起源。”
“那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从一本书上给我读过这句话。神话中,人们是由石头变成的。因此,我们总是能挺过磨练。”列夫望向了远方,晨曦已经褪去了梦幻的色彩,让位于单调的白日,“等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我也给你读这本书吧。”
读书的场景相比于乘船逃跑更加触手可及,米兰达因此也就安心下来了,有一些吧。
米兰达曾从技术员那里听说,她的任务凶险异常。为了保密,需要的人手根本无法满足,每个人都得身兼数职。团队几乎没有载人航天的经验。就连零件也得从之前被终止的项目中回收。对自己那难以置信的反应能力,米兰达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庆幸,还是宁可没有。
“如果能捕捉到一颗星星的话……”她向天空伸出双手,阳光透过手掌,让它变得透明。
到了下午,米兰达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这是一艘破旧的改装渔船。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仅仅是巧合,船首还有一门鱼叉炮。尖叉上有斑驳的掉漆,露出锈蚀的痕迹。绳索也有些毛刺。几个月过后,她将使用一个类似的东西,只不过是在万米高空之上,只不过要捕捉的是一颗卫星。
列夫从驾驶室里出来,向她招手,“米兰达,我们已经到了。”
“哪里?”
“潜水训练的地方。”列夫指了指甲板上的潜水服,“完成了这个,剩下的一周就是休息了。”
“即使我们不做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打发我们的东西。反正上了太空之后,你也不会出舱行走。”列夫说,“但你可以趁现在尝试一下潜水,就为了你自己。”
“我的确没潜过水。”
“来吧。但是,不愧是这么笨重的衣服,穿上去简直像个潜水艇。即使到了水下,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吧。”
潜水服大概是为了模拟宇航服,既厚重又巨大。它被一个小型吊索拉起来——也许原来是拖渔网的——四肢无力地耷拉下来,仿佛一个被送上了绞刑架的怪物。经过两人一个多小时的努力,米兰达终于置身在这个怪物之中了。在清洁剂的刺鼻气味下隐约可以闻到过去的使用者的味道,大概是个男人吧。
吊索将绳子缓缓放下。米兰达看着船升了上去,接着是水面,最后阳光也离开了她。透过潜水服的玻璃罩,她望向一片黑暗。头灯照亮了一个角落,而这个角落里填塞的还是黑暗。她想转一下头,但却发现,任何行动都十分吃力。不过也许这套设备很适合探索海洋。如果穿着轻盈的潜水服,大概只会给人留下一种可以控制的假象吧。每一次移动的艰难,都切实地提醒着她,海洋中潜在的巨大力量。但这阻力的来源真的是海洋吗?在太空又如何呢?即使四周已经没有任何障碍,穿着这套衣服,或者它模仿的宇航服,行动难道不也会同样不便吗?最终限制自己的,仍然是自己。
经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知道绳子是在继续下降,还是已经停下了。她努力抬起手臂,想看看手腕上的压力表。但低下头后,玻璃罩却被她的哈气弄模糊了。
训练的内容仅仅是在水下待半个小时。整个过程全由列夫·加尔特控制。她什么都不用做。她握紧了绳索——尽管完全没有必要,绳索已经被固定到了潜水服的挂钩上——但她试图再次确认,自己与列夫的微弱联系。
轻微拉力,下降的阶段应该已经完成了。四周十分安静——太过安静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透过了潜水服,渗透进来。向所有方向无限延展的深海中,一个小虫,漂浮在那里,随着不可见的水流摇摆。它没有注意到水流、更没有注意到这双注视着它的眼睛。它是纯质的、无知的,正如它周围的海洋一样。它从自然中分离出来,还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因此并没有离开太远。它就是原初的生命体。它的后代将遍布整个星球,甚至间或有几个到达了星球之外,如同海面上溅起的泡沫一样。但它并不在意这些。它只是它,它只是此地,它只是现在。米兰达却不同,她与自然分离得太久了,陌生的感觉已经在他们之间筑起了名为文明的高墙。这面墙就是她穿着的模拟宇航服,阻挡着自然的侵入。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这段似是而非的记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不是这份记忆融入了海洋,又在此时出现,如同幽灵一样,环绕在她周围吗?
也许这面墙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的。它的目的其实是阻挡每个人心中的记忆涌出。人们至少还记得自己起源时的形态,胎儿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加速的进化过程。每个人在降生之前都进行了一次形态学上的洄游,自己却一无所知。那么或许这段记忆也被保留在了自己的体内。如同一片被遗忘的书签,在整理的时候掉了出来,才会发现它的存在。列夫向米兰达说过,人如同一台计算机一样,硬件就是我们的身体,软件则是我们的思想。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人在思想上出现洄游也不奇怪了。因为所有操作系统的开机过程,全要先加载一个更原始版本的自己,新的自己再从中诞生出来。这份被加速了的进化短剧,一如降生之前的胎儿成长一样。
就在自己的皮肤下,体液的盐分比例,难道不正是这古老的来源的证明么?于是她潜入体内的海洋,却触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壳。原生生命已经进化成了三叶虫。列车一旦启动,便只能加速了。硬甲保护了它,也限制了它。那是最原始的墙。它向四周延展出来,包裹住了米兰达。十二岁的她被同学锁在了清洁工的储物间里。她靠在那个见过无数次的小推车上,拖布的霉味只需要忍耐一会就闻不到了。也许妈妈今晚又没有回家。如果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知道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夜晚的走廊十分安静,黑暗沿着门缝漫了进来。米兰达缩进了厚重的潜水服中。它将海水阻挡在外,提供着笨拙的保护。
时间到了。绳子将她拉起,也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米兰达抬头望去。渔船在明亮的海面上投下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反而像是什么深海巨兽一样,而她正一点一点落入它的口中……
出水了。她听到了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几乎把她震晕。麻木散去后,痛苦取而代之。一枚鱼叉穿过了潜水服的盔甲,刺入了她的胸口中。鱼叉的后面,系着那根粗绳,粗绳的另一端,是鱼叉炮台边的矮柱。海水灌了进来,她无法呼吸,意识也开始消散。
“但是为什么?”她用尽全力看向那座炮台。站在后面进行射击的人,是面无表情的自己。
米兰达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船上。她隐约记起,列夫说让她试试这个鱼叉炮台来着。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一旁的列夫说道,“只不过到时候你用的‘鱼叉炮’没有后座力。”
米兰达和列夫一起把绳子拉了回来。她的手磨得有些痛。到了最后,鱼叉上的确一无所有。
列夫在甲板上收拾着潜水服,一遍喃喃自语,似乎在计划着接下来一周要做什么。米兰达拂过鱼叉炮,它还有些发烫,如果仔细闻一下的话,还能闻到残留的火药味。它们都在慢慢消失。但被鱼叉刺穿的痛苦、被淹没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她相信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直到生命的尽头。但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幻觉呢?是她在害怕什么,亦或是长期服用“纽克”的副作用?是谁想告诉她什么吗?是她自己吗?也许她潜意识中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仿佛自然灾害到来前感到不安的小动物一样。到底是什么呢?
列车
“请告诉我为什么?”列夫问,“我只想知道理由。”
一周的“假期”已经结束了,但列夫和米兰达却在要回去的时候,被困在了火车站。检票口关闭了,只剩下一个大妈在售票窗口后面,一言不发地翻看着一份报纸。列夫问了她几次,但她只是指了指玻璃上贴的通知,上面写着今明两日暂停售票,因为列车已经被军方征用了。
如果等到后天的话,两人就无法及时回去报到了。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们其实也是军方的一部分,出发前情报局已经反复确认了这一点。
“我倒不怎么在意,”米兰达说,“能多休息几天不也挺好的。对了,为什么我们不租个车,或者坐飞机呢?”
“不,即使原来的计划做不到了,也不能擅自行动。不然会有被怀疑接触间谍的危险。”列夫说,“从进到科罗娜计划开始,我们便不再自由了。”
列夫也没有能立刻联系上负责人的方法。于是两人不得不离开火车站,列夫要从电话亭打给一个特定的交换中心,让接线员转达一串通信代码。米兰达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那一长串的消息,仿佛橱窗里的电视上,听不清说着什么的节目主持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个随身带着的小记事本上。记事本的内页有些褶皱,似乎被水泡过——也许是酒。米兰达喜欢看到别人认真的样子,因为这时她便可以尽情观察了。
米兰达忽然想到,自己在答应列夫的邀请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当时的她所知道的仅仅是自己要逃离的是什么:饥饿、寒冷,还有无处不在的危险,潜藏在街头每一个转角后面。
她记得菲利和铃儿叮。在她离开家里之后,就遇到了他们。他们保护过她。她跟他们一起住在一座废弃的房子里。两个人白天躺在屋里睡觉,直到晚上才出门。第二天早上就会带着吃的回来。菲利说他们是什么帮派,米兰达笑着说只有两个人算什么帮派。菲利说这是为了“生意”,必须这么叫,能打响名声什么的。
有一次两人接连三天都没有回来。米兰达害怕了,她把所有窗帘都拉了起来。两人回来时,在角落里找到了还在发抖的米兰达。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出门。他们给她试了“纽克”。这就是他们做的“生意”。米兰达曾见过铃儿叮在床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的样子。她无法从脑中挥开这段记忆,但最终还是听从了他们。随着注射器缓缓推下,她感到自己离开了这间破屋、离开了她成长的街道、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在高空俯视着所有人,她在巨人身边起舞,然后化成流星坠落。那个晚上,她失去了童贞。
两人开始带她出去了。她见了几个“朋友”,有些还可以,有些则让她十分讨厌。菲利和铃儿叮同他们相处的时候,和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米兰达最喜欢的是街机。最开始他们去谈“生意”的时候,只是把她留在街机边上等着。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吃了一惊。米兰达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有大学生也有小孩。米兰达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获得赞赏。菲利说她有天分。他还告诉米兰达说,他知道有个地方有开地下街机赌场的。等米兰达练出来了,他们就不用做“生意”了,两个人都得靠着米兰达了。米兰达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在开玩笑。但她喜欢这种感觉。
米兰达没有等到去赌场的那一天。有一天她独自出门的时候,被几个警察拦住了。他们逮捕了她,告诉她费舍·哈罗德和卡洛斯·达里奥——也就是菲利和铃儿叮——在交火中被击毙了。
她被关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回到了街上,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再到后来,列夫发现了她。
列夫耐心地听着接线员重复了一遍通信代码。结束后,他便挂断了电话,收起了记事本。但他仍然眉头紧锁。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接应。应该不至于有人蠢到要趁机把我们换掉。”
“那边怎么了?”米兰达问,“好像很多人。”
米兰达刚刚意识到,她和列夫刚来的时候,街道上的人异常地少,连一辆车都没有看到。而现在,从两个街区外,却传来了模糊的熙攘声,不由得让她想起一周以来陪她入睡的潮水声。
“是学生抗议。”列夫面无表情地说到。
人群接近了,声音变得真切起来,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在打鼓,人们有节奏地喊着口号。米兰达拽住了列夫的衣角。两人让到了路边,慢慢注视着队伍通过。
游行队伍最前面是一张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现在就结束战争!”,还有“让我们的士兵回来!”。撑起横幅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身边是整个队伍最密集的地方。人们举着各种各样的标语。有工整地印刷上的,也有用油漆潦草地涂在一块木板上的。米兰达看到有人穿着绿色的军装,还有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扶手上面插了一支带有反战标志的小旗。
米兰达觉得身边刚刚开过了一辆疾驰的火车,车头间或发出震天动地的汽笛声。米兰达感到自己瞥见了某种伟大东西的一部分。她甚至有一种要加入的冲动,但能做到的,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队伍的后面,则松散了很多,大概只是前方传来的回音吧。直到这时,米兰达才发现自己一直摒住了呼吸。她舒了一口气,头脑的晕眩感褪去了些许。
一位黑人小哥骑着一辆自行车接近了过来,车筐里装着一个塑料保温箱,几瓶啤酒横七竖八地插在化得差不多的冰块堆里。他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啤酒,免费的。”他说,“我叫迈克尔。”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叫列夫,列夫·加尔特。这位是米兰达·西莱斯特,她还没到二十一岁。”
“你们一起来游行的吗?”
“不,我们是外面来的。”
“旅游?”
“不,工作。”
“哦?做什么的。”
“呃……推销员。”列夫说,“捕捞用具推销员。”
“那很好。”迈克尔说。
三人沉默了一会。一位留着长发的嬉皮士停在了他们这里,和迈克尔打了招呼,就开了一瓶啤酒,在一边喝了起来。
迈克尔说:“不,根本不好。你知道凝固汽油弹是什么吗?”
“知道。”
“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学生们给我放了记者拍回来的录像,他们说这种火粘在人身上就下不来了,也灭不掉,就那么一直烧下去,直到人死去。但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越南人一定比我们更了解凝固汽油弹。因为不管是谁,只要了解它,就一定不会去用它。”
“……”
“我们的游行,”迈克尔看了看零落的队伍,“是为了不让凝固汽油弹继续燃烧越南的村庄,是为了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战争,是为了改变富人宣战、穷人流血的现实,是为了不让我们的兄弟姐妹去残害我们的兄弟姐妹。”
“这样吗?”
“不一起来吗?”迈克尔说,“到了广场之后,有老兵要演讲。”
“不了,我们还有事。”
“哦对,”迈克尔提高了声音,“你要继续推销渔具是吧?我真是搞不懂你们,有人奄奄一息的时候,你们想要做的只有推销渔具。你们简直是在把武器送到处刑人的手上。”
“没错,”列夫说,“我的确不想参加游行。你说我无动于衷,说得也对;说我把武器送给处刑人,我也赞同。但我这么做的结果,和与你们一起参加游行是一样的,也和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曾经有一个时代,人们愿意为了一个理念献出生命,于是我们有了恐怖和屠杀。现在人们不再相信什么理念了,却愿意相信自己相信什么理念。人们怀念的是不是殉道,而是殉道者的样子、殉道者的打扮、殉道者的感觉。你们在街头喊两句口号,便以为自己做到了什么。不,大错特错,你们只是做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做到。用行动代替思考,用形式代替内容。悲剧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上演的只是模仿悲剧的滑稽剧。不仅是对越南人,我对每个人的同情不亚于你,我只是不想用过家家式的表演来安慰自己而已。”
“算了吧,迈克,”那位嬉皮士说到,“看看这家伙已经自我膨胀到了什么样了。跟他这种人说了也是白说。”
迈克尔涨红了脸,还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你知道吗,”列夫突然说,“我其实根本不是渔具推销员,我是军方的人。”
迈克尔扔开了自行车,向列夫扑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啤酒从车筐里掉了出来,碎了一地。米兰达吓坏了,那位嬉皮士朋友急忙上前,拉住迈克尔。
远处传来了爆炸声,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向那边望去。烟雾升起——是催泪弹。接着又传来了连续不断的巨响,米兰达知道,那是枪声。刚刚过去的人群已经有些在往回跑了,有人喊道:“军列运来了国民警卫队,学生中枪了。”刚才还被高举在空中的牌子被丢在了地上,咒骂声、哭声、叫喊声,现场一片混乱。
嬉皮士把迈克尔拉了出来,跨上了自行车,就拉着他离开了。不过直到两人离开视野,迈克尔都始终盯着列夫。
“你到底在想什么!”米兰达说,“难道就是为了气他吗?”
“不,”列夫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我是在帮助他。”
“我觉得他可不想要你这种的帮助。”米兰达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我们也赶紧走吧。”
此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四周仿佛退潮后,布满了垃圾的沙滩。
“要走了吗?”米兰达问。直觉告诉她,反常的寂静常常预示着风暴的到来。
“如果国民警卫队来了那倒是好事,”列夫说,“我们可以通过他们联系上接应的人。”
刺鼻的气味飘了过来。接着连续传来了的几声巨响,仿佛就在耳边一样。几个罐子拖曳着扇形的烟幕,落在了他们身旁,释放着烟气,试图掩盖一切。
不一会儿,阳光就被浓雾遮蔽。几个人形的影子投射在了烟雾上,如同鬼魂一样出现。他们的确是鬼魂,一手提着防暴盾牌,一手拿着警棍,难道不是罗马帝国的士兵的亡魂被召唤到了现在,继续推行着帝国的意志吗?防毒面具和头盔,相较于它罗马的祖先,只差一条缨带,但却同样有效地让戴着它的人消失在面具之后。
米兰达被呛得咳嗽了起来,泪水使她不得不闭上双眼。她想去找列夫,但却不知道要去往哪个方向。她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必须得逃走。这是一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却终归徒劳。
她被抓住了。
她拼命想要挣脱,但警棍抽了过来。米兰达痛得几乎要昏了过去,她半蹲着被拖向一边,在眩晕的嗡嗡声中,她听到了列夫的惨叫声。痛苦和浓烟让她喘不过气来。被抽打的手臂和双腿麻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她像是一个布娃娃一样充当着他们练习的沙袋。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刺耳的声音从她脑中传来,似乎是水壶的鸣叫,或者火车的汽笛。那声音越来越尖厉,几乎要将她的头分成两半。“快停下,”她哀求道,“求你了。谁来帮帮我?”
像是在回应她的请求一样,声音竟然真的慢慢缓和下去,去往了遥远的地方、一个未知的领域。米兰达感受到了一种屏障,阻隔在他们之间。她在回忆中搜寻那声音的材质——是玻璃。
窗外的蝉鸣叫醒了她。米兰达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洁净的房间里,医院的病房。她转身向另一方看,半边的身体马上开始抗议。疼痛,还有来自于绷带的陌生牵引,让她不得不重新适应自己的身体。
身边的男人注意到了她醒来,投来关切的目光,不是列夫,而是……?她记得自己见过这张脸。
“哈珀·克拉克。”他注意到了投向自己的询问目光,也许是戒备的目光,“发现者计划……不,科罗娜计划电子工程师。”
米兰达确实有这个印象,不过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列夫在哪里。
“事情变得这样,我负有很大的责任。”哈珀继续说,“我本应该开车来接你们,但被附近的调动打乱了。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们。”
保护,还是监视?
“列夫也受了点伤,但你比较严重。别担心,这段时间我都会在这里陪你们的。等你稍微好一点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米兰达看了看窗外,将景色放在了记忆中,名叫佛罗里达阳光的柜子里。
“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之前经历的那次事件,还有最近的失职。但请你相信,我是真的想帮助你。”
米兰达并没有将目光转回来。
“你的母亲……”哈珀清了清嗓子,“我找到了你母亲的住处。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在回去训练之前去一趟。”
米兰达低下了头,但仍然没有回答。
“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做这个?”哈珀突然说,“我真是搞不明白。为了改善生活吗?看看你自己,你的生活真的得到改善了吗?几个人没费什么力气给你找了个屋顶。但他们却要把你送往人类活动最危险的边疆,他们用花言巧语喂给你这些致命的毒品。即使你回来了,难道还以为自己能继续受到照顾么?他们会把你利用到不能再利用为止,然后一口气丢掉,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为什么你要为他们做事?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
米兰达转过了身,惊讶地看着站在床边的这个男人,他正低声抽泣着。米兰达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个人……是在为我流泪吗?
过了几分钟,哭泣的声音渐渐被沉默取代。
哈珀深吸了一口气:“离开列夫,离开这个项目。我会帮你申请去戒毒中心的。你会领到一笔补偿,然后找一个地方,回到纽约,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找一份工作,安顿下来。忘掉这一切吧。”
“但是我不能。”米兰达说,“我还需要列夫。”
“他需要你远远多于你需要他。”
“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但你肯定知道,世界远远比你从那块电子屏幕上看到的多。”
“我想要去摘下一颗星星。”米兰达说,“因为这是我想要的一切。”
“你当然可以不把它当作一切,如果你不想要的话。除非……”哈珀的神色一下变了,“除非你本来就想要做这些!怎么会这样?不……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真是太傻了,还以为是列夫在利用你。天啊,你会毁掉列夫的,你会毁掉一切的……就为了这么一个无谓的梦想?”
“我曾经有过怀疑,但现在终于清楚了。”米兰达说,“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即使它会带来毁灭,给我自己,给列夫,给所有人。但我不会在乎了。名誉、生命,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是想要做到这一件事情——摘下一颗星星。”
哈珀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位头上仍然缠着绷带的女孩,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目光让哈珀感到恐惧。那是一种原始的、纯粹的意志力量,把命运偶然加在它身上的目标据为己有,然后用尽全力去追求它,即使远远超过本来的需要,即使毁灭身边的一切。她毫不在意,她是为了自己才去做这些事情的。其他的一切东西可以想象自己正在向她施加强力,让她完成它们的愿望,但实际上,它们反而成了米兰达实现自己的命运规划的工具。这就是她的复仇,一个出乎意料的反转,一个悄无生息的背叛,一个满怀恶意的讽刺笑话。哈珀感到恶心。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离开吧。”米兰达说,“我累了。”
哈珀离开了房间时,列夫正抱着两个纸袋匆匆进来,和他擦肩而过,但并没有认出来哈珀。
列夫发现了米兰达已经醒了过来,“恢复得怎么样了?”
米兰达却没有回话,屋里传来了越来越强的金属颤动的声音。仿佛是在地震,又像是一辆列车即将到来,以无法阻挡的力量向前驶去。
列夫把纸袋扔到了地上,里面的苹果散落一地。他冲到了门口,大声叫到:“护士、医生,请来一下!米兰达她……纽克……”
哈珀已经走远了。他推门离开前最后听到的,只有沿着走廊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和列夫叫喊的回音。
备忘录
哈珀被香槟开启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放下了手里的烙铁,越过摆满示波器、PCB板和啤酒罐的架子,看向办公室的另一端。几个年轻人正在有说有笑地庆祝。辅助射击的电子系统已经全部设计完成了,只要通过检测,他们的工作就结束了。哈珀会带上他们的成果,送到范登堡空军基地。在那里,他们会想办法把它装进火箭,再放上最宝贵的载荷——米兰达·西莱斯特,那之后就只剩下祈祷好运了。
哈珀放下了手中的小工艺品——他用两根导线焊了两个互相嵌套的正十二面体框架,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这是他在大学电路课时,为了度过无聊的实验要求时间研究出来的小技巧。项目已经接近尾声,每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的神经却像连接上了振荡电路一样。熔化的松香味对他来说,差不多算得上是香烟的替代品。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角落的隔间门上。门的后面,是项目主任,列夫·加尔特的办公室。
门开了,米兰达和列夫前后走了出来,还在继续讨论着之前的什么话题。哈珀尝试读出什么,却终归徒劳。两人加入了同事的聊天之中。找到米兰达后,列夫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告别了深夜的狂饮,告别了那似乎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确实是好事。哈珀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烙铁不用时切断电源,”一个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我想这是每门电路实验课第一课的第一项内容。说起来,这儿的实验室规章还是你写的来着?”
是艾琳娜·罗宾森,列夫到来之前的项目主任,现在的副主任,她从背后伸手拔下了烙铁的插头,打量着桌上那团导线艺术品。
“只是顺带取取暖。”哈珀说,“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你不和他们一起庆祝么?”艾琳娜问,“这毕竟也是你的项目。弗朗兹·查普曼教授也赶了最早一班飞机回家了,有几个小伙子开车去旧金山开派对去了。”
“只剩下我们几个无处可归的么?”
“只剩下我们几个可以陪伴彼此的。”
“你不觉得有些太顺利了吗?自从丹尼尔那次事件以后。”
“难道你觉得不应该这么顺利吗?”艾琳娜望向了两人,点上了一支烟。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却没一句抱怨?”
“你到底想说什么?”艾琳娜说,“实验的结果很好,系统的小型化也如期完成。火箭也选得差不多了。难道你就不能接受一次轻松的工作?”
“我觉得你太聪明了,以至于无法装傻。”哈珀说,“操作台上禁止吸烟,实验室安全规章的第二条。”
“真的吗?”艾琳娜并没有掐灭烟头的意思,“我觉得你是在胡编乱造。”
“谁知道呢?”哈珀说,“哪有人会去读安全规章。”
艾琳娜笑了笑,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艾里,1800”,角落上还有一块油手印。她坐上了桌子,大衣下摆和双腿耷拉下来,秋千似的来回摆动,像是郊游时坐在河边一样。她说:“我订了披萨,你拿这张纸条去取过来吧。你再怎么愁眉苦脸,大家也不会对送吃的的人皱眉的。”
“你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艾琳娜说,“这是年轻人的时间。”她叼着烟转身离去了。
“对了,艾里,”哈珀说,她转身过来,仔细地观察着哈珀,这让他很不自在,“谢谢你,为了一切。”
艾琳娜只是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起身之后,哈珀感到双腿绵软,仿佛行走在泡沫上一样。可能是因为久坐,也可能是……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走廊里灯光昏暗,士兵向他点头致意。外面刚刚下过雨,寒冷正从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来,昭示着秋天的到来。他从兜里摸出那张纸条,却被门卫告知,送的人已经留下吃的离开了。哈珀拎起袋子向回走去。夜幕的掩护下,很多事情都可能发生。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什么,哈珀猛地停了下来。在路灯投下的光圈边缘,什么在微微抖动着。依稀可以辨认出,那东西曾是一只鸟的翅膀,肉已经腐烂殆尽了,只剩下羽毛和白骨。一个是托起它的,一个是支撑它的,但如今要托起的、要支撑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了。血肉消失了,但它是否飞向了曾经无法触及的地方了呢?还是说,只是单纯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意义,就这么不见了。虽然留下了一些痕迹,可供人想象自己的存在,但不久,这些痕迹也会消失,单纯地消失。
哈珀加快了脚步。回到屋里时,迎接他的是一阵欢呼。他暂时忘记了那只死鸟。
他在派对里只坚持了一小会,就走出来透气了。大家聊着体育、经济,还有八卦。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工作和政治话题。哈珀点上了一支烟,坐在了路边的条石上。雨后的泥土的味道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十分清爽,像薄荷一样。他喜欢薄荷。
脚步声,是列夫。他拎着两瓶喜力,坐在了自己的身边,递过来一瓶,就自顾自地开始喝了起来。几个月过去了,他额头上的淤青还没有痊愈。
“不错的晚上。”列夫说。
“的确。”哈珀说。
“你做得很好,那个运算系统。”列夫说,“就算是克劳德·香农本人来,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他是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哈珀笑了笑,“不过,谢谢。”
“还有你的小工艺品。两个正十二面体,是吗?”
该死,忘了收起来了。哈珀有些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想出该说些什么,但回答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还有你的衬衫,”列夫说,“你在领口烫印了一个隐形的菱形电路花纹,很可爱。”
“你注意到了?”哈珀有些惊讶,“下次偷懒应该做点不那么明显的事情。”
“是这些小东西,小的地方。”
“是啊,小的地方。”哈珀说,“让人着迷的,是那些小的地方。”
晚风吹过列夫的瓶口,发出了空洞的悲鸣声。
“如果不干这门工作的话,”列夫说,“你应该去当一个艺术家,设计师之类的。”
“艺术不会像武器这么有市场。”
“一个人拥有艺术品,并不会让别人也想拥有艺术品。但一个人有了武器的话,其他的人也都得有武器了。”
哈珀捻灭了烟头,“如果你不做这门工作的话,你会去做什么呢?”
“大概会写诗吧。”
“写诗?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列夫说,“我有过好几篇作品呢,不过到最后却都成了我定罪的罪证。这个,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就因为它们被发表在了一些‘值得怀疑’的刊物上。在那之后,我就再没写过了。”
是的,他说的没错。列夫大学写的诗,都被附在了他调查档案的附录里。哈珀读过,不止一次。
“到现在一直都没写过,还是没写下来过?”
“我开始尝试在其他的地方寻找诗的结构,诗的形式。”
“即使从代码和电路里都能找到?”
“尤其是从代码和电路里。”
哈珀感到胸口被攫住了一样,传来了阵阵疼痛,仿佛内脏被绞到了一起。该告诉他吗?列夫正在眼睁睁地让自己被米兰达拖下水。如果捕捉卫星成功的话,军方是不会那么容易放两个人走的。米兰达要么会死在一个比一个疯狂的实验中,要么会死于吸毒。在那之后,列夫就会死去,或者和死差不多。他太在意米兰达了,她占领了这个男人全部的视野,以至于他无法看到大厦将倾,而他自己正在一点点挖掉地基。
哈珀曾经尝试去帮助两人,他做的已经超过了他曾为监视对象所做的一切,也就是说,零。米兰达全都拒绝了。她想要死去,而她会带走列夫。列夫想让米兰达活下去,但他无法留下米兰达。列夫哼着名为拯救的调子,却在陪米兰达跳着死亡的舞蹈。
这个危险的计划,该告诉列夫吗?即使想说,又该如何说呢?即使说了,列夫真的会做什么吗?不,在那之前,又如何确定列夫不是早就知道了呢?
“九月在不断扩张,照这个势头下去,简直可以占领一整年。”列夫打破了沉默。
“什么?”哈珀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月份永远是一年的一部分。它们都是思想的产物,因此彼此的关系早就被思想所确定。定义就是如此的话,也就永远会是如此。怎么可能会越过边界?”
“除非九月开始了反叛。”
“反叛什么?”
“自己的定义。”
“不想被定义的话,又有谁能发现九月呢?”哈珀说,“当人们对接线员说,请帮我接通九月,接线员拿起插头,却发现面板上并没有九月。”
“也许他们应该加一个插口,上面写着‘未定义’。”
“哦?那它会连向哪里呢?”
“任何一个人。”列夫说,“甚至是不存在却可能存在的人。”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恐怕要天天和这个‘未定义’聊天了。”
“不过还好反叛的是九月,而不是十二月。”
“那会是一场注定徒劳的反叛。人们会计算着寒冷的日期,如果到时间了还没结束,便会仔细检视,把十二月抓到法庭上,宣布它有罪,然后要它离开了。”
“不,”列夫说,“你完全不理解寒冷的运作方式。当一个人在寒风中发烧时,他反而会变得更热,他也会感觉到自己更热。于是他便更加需要寒冷。”
他知道了!哈珀想,但他还是继续做了下去。这是他的选择,还是一个发烧人的胡话?哈珀的啤酒已经见底了。
“有些相信的东西,不是很好么?”列夫说,“即使它们可能毁灭自己。”
“列夫!”米兰达把门推开了一个缝,叫列夫过去。
列夫耸了耸肩,放下了手中的啤酒瓶,走到了米兰达身边。米兰达低声耳语了什么。列夫看起来困惑不解的样子,之后便回来说:“罗德·斯提尔将军叫你过去开会。我也搞不懂是为什么,今天是假期,而且都这么晚了。”
“没关系。”哈珀说,“我正好在等着这个会呢。”
“那你就多保重吧。”列夫说,“罗德·斯提尔可不是什么好惹的鸟。”
“多谢。”哈珀起身,离开了列夫,也没有在意门口一直注视着他的米兰达,回到了一间办公室。那是他的专属办公室,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甚至有一间专属办公室。他从抽屉里倒出了两片普拉斯梅,就着一杯水喝了下去。他拿起了一个文件夹。桌上的小镜子中,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流下了干涩的眼泪。
推门进入会议室时,罗德·斯提尔和艾琳娜·罗宾森已经等在那里了。简直像是故意营造一种密谈的氛围,天花板上的吊灯并没有打开。取而代之的是每人座位边上的一盏台灯。罗德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军装。艾琳娜和之前见到时的样子没什么不同。尽管休假被打断了,她似乎并无怨言。
“克拉克先生,罗宾森女士。”罗德点头问候了两人,“这次会议由我召集。按照过去的协定,我们三人对科罗娜计划的权力与责任相同。任何决定只需要在我们三人中达成多数即可执行。我,罗德·斯提尔,代表国防部;艾琳娜·罗宾森女士,代表中央情报局;哈珀·克拉克,则代表国家安全委员会。合众国的盾、眼睛、耳朵全在这里了,会议就此开始。”
三人交换了眼神。没有人有异议。哈珀可以看出,尽管艾琳娜对会议要讨论的东西一无所知,但她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简直像是个旁观者一样。
罗德翻开了面前的文件夹。米黄色的封面上,“顶级机密”的红色印记仍十分新鲜。罗德单刀直入:“有人从我们这里偷走了一份文件,就在这栋楼里,就是我们身边的一个人。我们今天要找出到底是谁。”
“哦?”艾琳娜说,“是什么样的文件呢?”
“一份备忘录,最具有危害性的那种。”罗德说,“运算系统的概述,以及B计划实验对象——也就是米兰达——所进行的实验报告摘要。我们这只老鼠是个行家,仅仅在最后阶段偷取一份关键文件。”
“怎么发现文件丢了的?”哈珀问。
“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们点问题。”罗德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环视两人,“如果我们三个支柱中的任何一个出了问题,整座神殿就会轰然倒塌。而你我,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出现,不是吗?”
“当然不。”艾琳娜说。
“请问吧。”哈珀说。
“请汇报各自在九月十九日当天的行程。”
“九月十九日星期六吗?”哈珀沉思了一下,“当天从早十点开始,一直与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另一位干员在一起,处理某件事务……应当在你的保密等级之下,将军。如果想查阅的话,我可以帮忙起草一份申请……”
“不必了,”罗德说,“我已经提交了申请。”
“因为是假期,载人系统也没有什么用到我的地方,我就一个人一直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从早到晚。”艾琳娜说。
“没有任何访客?”
“没有。”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
“没有,就连午饭也是剩下的中餐外卖。”
“但我掌握的情况显示,有至少一男一女在下午两点时访问了你的公寓。尽管之后的活动并不足以形成任何对你的构罪指控。”
在昏暗的灯光中,哈珀还是察觉到了艾琳娜的脸色发白。
“那是……两个朋友。”
“不必紧张,罗宾森女士。”罗德说,“我们有确切证据表明,你的确在上述时间待在自己的公寓里。”
“你连我家里都要监听?”艾琳娜冷笑了一声,“嫉妒?我敢打保票你他妈一定很享受那些精彩片段吧。是不是还他妈打算做成录像带珍藏?”
“不,你误会我了,”罗德说,“我对待此事的态度完全是出于对整个项目安全保证的考虑。我对每个人私下生活中的习惯不会加以评判,但只是想提醒你,这些行为所带来的社会压力很有可能成为敌方的潜在威胁手段……”
罗德正了正制服的领口,“在监听你的,完全有可能是俄国间谍;甚至是你朋友本人。不过对于这两位你可以放心,我已经帮你做过了背景调查。只是下次请多加注意。”
艾琳娜把头扭向一边,一言不发。
“我当日的行程证明在这里,”罗德从文件夹中抽出了两张文件,递给每人一张。
“不必了,”哈珀说。
“那好,我们现在进入正题。”罗德再次翻开了文件夹,“正如你们可能已经猜到的一样,文件丢失发生在九月十九日,也就是三天前。在文件归档的例行检查中,我们发现了文件上有打印机的隐形荧光水印。这说明有人用了部门里的打印机,复印了一份本来不应该复印的保密文件。而且复印者本人并不知道打印机的荧光水印机制。”
“文件选得很准,但并不熟悉安全机制,”哈珀沉思道,“这说明……”
“受外部敌对角色指使的可能性很高。”罗德完成了他的话。“我很惊讶,哈珀,这事难道不应该是由你来告诉我,而不是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人之中,你是负责对内情报的。”
“我没收到和这件事有关的报告。”
“我让人拦下来了。”
哈珀扶了扶眼镜,不动声色,“如果你想全权负责这件事,那还找我们来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三个是整个项目的支柱,我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出现问题。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的支持。苏联的核弹已经能够和我们分庭抗礼了,如果在情报预警上再失去优势的话……”帽檐的影子盖住了罗德的半张脸,一片乌云,或者是巨人的阴影。
“我的确有些用得上的材料。”哈珀说,一边翻开了他带来的文件夹,抽出了两打纸。
“我就知道你有所准备。”罗德接过文件。
“怎么可能?”艾琳娜抚摸着纸面,上面有一张从高处拍到的侧面像。黑白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像是偶然地被捕捉到了画面里一样,“是弗朗兹·查普曼教授?”
“我知道他曾经是你的同僚,”罗德说,“但说实话我也早就有所怀疑了。他在学校中的仕途不顺,儿子又是同性恋。认识的人勉强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他知道这种生活无法持续下去,因此就靠这笔情报交易为自己准备好逃跑的后路。”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艾琳娜说。
“打印机的荧光水印,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
“但这里,”艾琳娜摊开了面前的几张报告,“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他复印了那份该死的备忘录。”
“确实没有。”哈珀说。
“我知道没有。”罗德说。
艾琳娜扶着额头、闭起了双眼,压抑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最终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了,”罗德·斯提尔将军将文件收了起来,“两位多保重。”
将军起身离开了,开门时,隐约可以听到实验室那边喧闹的声音。他们对刚刚这次可能会毁了任何人的会谈一无所知。
“我很抱歉,”哈珀说,“……艾里。”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哈珀又吃下了两粒普拉斯梅。他的柜子里有个小天平的,但已经很久没有用了。他曾经因为能够自律地控制药物用量而自豪。但现在,一切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倒在了椅子里,等待冲击的到来。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他把桌上的一份文件夹塞到了角落的小炉子里,扔了一根火柴进去。那是个专门焚烧文件的炉子。跳跃的火焰在普拉斯梅的作用下开始扭曲,忽然又像是被膨胀的球体撑了起来,排列成了规则的橙红色网格,如同蒙德里安的那幅画,百老汇爵士乐。
但哈珀认得它们,是的,那是荧光水印的编码模型。对于哈珀来说,反向破解并不困难。更令他满意的是,自己用缠有金属丝的烙铁和荧光墨水所做的修改,完全没有被识破。
他本来想用玩忽职守把列夫移出这个项目,把他和米兰达分开,如同切除一块坏死的组织一样,伴随着剧痛,救下他。
但在最后的最后,哈珀犹豫了。如果这是列夫想要的,自己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他呢?离开了米兰达,列夫还会去找下一个落水者,伸出援手,再任由对方把自己拖入深渊。必须找到一个长远的解决方案。又或者,哈珀只是不想让那份悬在列夫头上的惩罚从自己的手中递出?
于是那份已经写好的关于列夫的报告,此刻在火炉中焚烧殆尽。弗朗兹·查普曼,这个不幸的牺牲者。艾琳娜,那痛苦绝望的眼神。“列夫……”
哈珀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不知向哪个方向走了两三步,便倒下了,意识也消散在了寂静之中。
双子座
列夫远远地望着身穿宇航服,被仪器环绕的米兰达。仿佛一个活物被嵌到了教堂石门那些复杂的雕像里。这是升空前最后一次检查。米兰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朝这边投来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吗?”列夫总有一种踩不到地面的感觉,胃也像拧到了一起一样。最近几份模拟战的结果理应给他足够的信心。只是星空那么遥远,而前往星空的米兰达,也将消失在可见的范围之外,其他一切都将无法证明她的存在,只有自己的信念。但自己有足够的信念吗?
有人捏了捏他的肩膀,是艾琳娜。
“第一次来?”
“是的,”列夫正了正自己的领带,“我想你已经来过好多次了吧。”
“多到令我不想承认,”艾琳娜说,“但奇怪的是,这里工作的人,大多数我都不认识。载荷需求、技术手册送过来之后,他们也不会多问,就那么埋头干,做好了给你就转身离开。不过,工作质量倒是可以靠得住的。”
“也许他们觉得不认识最好,”列夫说,“你知道的,承接的保密项目太多了。”
“我们的间谍卫星,’钥匙孔’系列,几乎全部都是从这发射的。”艾琳娜说,“从我们这接到载人航空倒是头一回。但正好也可以练练手。”
“也就是说,将来还会有很多这样的行动?”
“别紧张,”艾琳娜瞟了一眼米兰达,“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们会放米兰达走的,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一样。但部门里正在讨论是否借这次机会,继续推进载人侦察项目。米兰达将要乘上的,正是这个计划的原型,载人空间实验室,代号双子座-B。还有一个正在研发中的火箭,专门用于发射这型空间舱,泰坦-3M。但部门里还有争议,关于是否继续推进载人路线。毕竟现在自动控制系统的表现也越来越好了,载人的作用也快赶不上额外的成本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哦,你不是项目主管吗?”
“我是这个项目的主管。”
“谁知道你是不是会成为下一个项目的主管呢。”艾琳娜说,“上面很看好你的表现。”
“但你已经承诺了米兰达将会离开。”
“她会离开,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一起走。”
“这不是……”列夫不知该说什么,他的胃抗议起了来。
艾琳娜附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偷走备忘录的是你吧。等到这次结束了,你计划和米兰达一起从西德逃走。而那份备忘录,自然是你的敲门砖。”
“备忘录?什么备忘录?”
“哎呀,”艾琳娜笑了笑,“难道几个月不见弗朗兹·查普曼教授,你就把他全忘了?”
这么说来,几个月了,列夫没有听到查普曼教授的任何消息,“他不是离职了吗?”
“没错。离职,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和他一样,就这么继续做下去吧,项目主管先生。”艾琳娜指了指米兰达那边,她宇航服上的线正被一根根拔出,“看,小鸟已经准备好进笼子里了。”
艾琳娜转身离开了。列夫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她怀疑我害了弗朗兹……难道她想要报复我?就在今天,就在……米兰达即将升空的时候!她对这个基地很熟悉了,如果要做些什么手脚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必须要阻止这次发射……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米兰达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从一扇门后离开了,列夫追了过去,却被一名身穿军装的人拦下了。
“您这是要去哪?”他看了看列夫的胸牌,“列夫·加尔特先生。前面是管制区。”
“今天的发射必须取消,因为……呃……技术上原因,我们发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情况。”
“负责技术检查的艾琳娜·罗宾森副主管已经给了绿灯。”
“我知道,可是……”列夫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还不如硬闯。
几声短促的警报声猝然传来,几扇铁丝网门带着转动的爆闪灯,沿导轨慢慢滑出,将空间分割开来。
“加尔特先生,”穿军装的人说,“就快要发射了,你也快点回到控制中心吧。”
说罢,那人就离开了。即使没有了阻拦,列夫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他朝着米兰达消失的方向走去,推开了一扇门,后面是一个堆满器材的走廊。走到尽头,又是另一扇门,上面贴着“危险”的警告,标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数字和字母。列夫尝试推了推,门上了锁。他只好回去……等等,回去的门是哪个来着?仿佛落到了列维坦巨兽的口中,在一个机器怪物的五脏六腑中翻腾。列夫推开了一扇又一扇门,但没有一个把他带去了他想要去的地方——米兰达的身边。
我将要失去米兰达。这个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对列夫来说,它好像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一样了。广播中播放了离开发射区域的警告。列夫感觉一阵震颤顺着房间中的金属管线传来,仿佛一个远古巨兽正处在苏醒的过程中,血液从心脏泵向全身。一切都完了吗?
“列夫?”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这干嘛?”
是哈珀!列夫这才确信自己没有一不小心迷失到了世界之外。
“米兰达已经升空了,”列夫说,“一切都结束了。”
“发射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哈珀说,“现在只是在灌注燃料。你怎么了?”
列夫靠在了墙上,尽力驱散刚刚涌起的绝望,还有机会:“快!制止这次发射!艾琳娜要通过米兰达报复我,因为什么弗朗兹。”
“冷静点,列夫。”哈珀正视着他的眼睛,“艾琳娜·罗宾森副主管负责的只是进行电控系统的最终复检,她只是批准了我的设计,没做任何改动。”
“我不明白……”列夫不敢相信,艾琳娜的眼神告诉了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你太紧张了,”哈珀说,“跟我一起回控制室吧。”
列夫感到精疲力尽,仿佛刚刚在高烧中失眠一夜。虽说不大可能有燃料泄露,但列夫总觉得空气中的气味让他反胃。
“我想看看米兰达。”列夫说,坐在地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现在?”
“是的,就是现在。”
“为什么?”
“你是应该知道的。”
“你可以从控制室的监控中看到她,甚至可以全程一直看着。”哈珀说,“或许要比看身边的人更清晰……”
“没有办法做到了么?”
“恐怕没有了。”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列夫说,“但现在,一切都在从自己的指尖流走……”
哈珀伸出了手,列夫拉着站了起来。房间的金属框架一阵颤抖,连哈珀的手也是。
火箭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升空了。现场的监控画面没有声音,越来越小的火箭像玩具一样。
任务控制中心的人员配置仅仅达到运行所需要的最低水准。为了兼顾技术和保密需求,没有一张椅子是能再被削减的。
控制室的最前排,房间的最低点,被称为“战壕”的位置上,三名指挥官正在用金属和电磁波连接而成的指挥棒,导演着整场行动——后向点火指挥官、飞行动力学指挥官、导航指挥官。三人完全控制着飞船的飞行轨迹。以往,他们只是给出建议和指令,辅助宇航员飞行。但这次的整个飞行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交汇的轨道已经被事先设定好,飞行方面不需要米兰达的任何控制。她身穿宇航服,全身都被固定在座位上,只有右手戴着舱内手套,还可以自由活动。她的食指扣在了一个电控扳机上,大拇指则扶在保险的盖子上,她的左手手腕上,则是那个装有注射器的转盘,上面是六支石英安瓿。她要做的,只是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角度,发射出抓钩,将苏联卫星捕获。她严阵以待,如同一个面临决斗的西部枪手一样。
超重的晕眩慢慢消退,失重渐渐取而代之。是束缚的解除,还是被抛弃的见证?米兰达用毫无变化的声调读出了面前操作板上贴着的表格中的一行。根据旁边细小的注释,它代表了飞船状态良好,一切按计划进行。尽管米兰达怀疑,另一个座位上的控制系统已经把无数条详细得多的消息,悄悄地传了回去。
控制中心中,汇报频率渐渐降了下来。距离完成变轨交汇还有两个小时十二分钟。在指挥中心的另一端,阶梯型布局的房间的顶点,则有四个人。坐着的三人中,列夫前倾,哈珀正坐,艾琳娜则后仰。他们身后,罗德·斯提尔将军如同石柱一样站立,一如既往地穿着军装。
罗德·斯提尔拍了拍列夫的肩膀,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主管的身份,于是打开话筒,宣告了发射成功。
“米兰达……”罗德·斯提尔将军低语道,“希望她能为我们,为合众国,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个奇迹吧。”
这似乎是列夫第一次听到罗德提到米兰达的名字。
列夫起身离开了,打开了门锁。在发射时控制中心要锁上门的习惯似乎是从阿波罗计划流传下来的,说是能增强决心之类的。门外的侧室是一个简易的厨房。咖啡在这里的供应永远也满足不了需求,仿佛被控制中心的人员拿来当燃料烧了一样。列夫开始尝试用手边有的材料,为自己做一杯还喝得惯的咖啡。
“这就是我们,”哈珀推门进来,“总是把自己的习惯带在身边。想让身边的一切适应自己,或者说,让自己适应自己的过去。”
“你也来一杯么?”列夫问。
“两份浓缩一份牛奶。”哈珀说。
“这不是你平常喝的。”
“这是你平常喝的。”哈珀说,“今天,我想试试从你的角度去看。”
“看什么?”
“米兰达,”哈珀说,“为什么她对你这么重要。”
“我想要帮助她,而且她也需要帮助。”列夫递来了哈珀点的那杯咖啡。
哈珀摆摆手,“不,不止是那么简单。”
“好吧,”列夫抬起了头,“我爱着她,而她也爱着我。”
哈珀笑了笑,“不,不止如此。”
列夫侧过头,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哈珀,像一只猫一样,与他对峙着。
“我信仰她。”
“为何?”
“和每一个人信仰宗教的原因一样——为了获得宗教体验。”列夫说,“米兰达对纽克上瘾,而我则对她上瘾。已经无法摆脱了。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应我,但也许这才是我真正追求的原因也说不定。”
哈珀没有说什么。
“你知道吗,”列夫继续说,“她甚至可以让塑料变得不那么塑料。”
“双子座飞船本来有两个座位,”哈珀说,“而现在,一个坐着米兰达,一个坐着你设计的控制系统。在神圣的十字军征程上,人神一体的纽带却是一种街头流行的毒品;决战的神龛,反而是科技与理性的结晶;而战斗的对手……”
“战斗的对手,”列夫说,“怎么了?”
“战斗的对手,”哈珀端起了咖啡,“却从未在预言书中提到。”
对决
两个多小时后,双子座飞船已经带着米兰达来到了目标轨道。舱外摄像机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工作人员告诉哈珀,那就是苏联的卫星。尽管哈珀觉得,它和一个普通的噪点没有什么两样。
随着飞船的接近,目标在缓慢但稳定地扩大,现在几乎占满了屏幕的一半。一些细节也越来越清晰:面向地球的部分,是一个巨大的光滑圆球,几乎就是电视纪录片中展示的原子模型;另一端,则是六扇张开的太阳能电池板。一个圆筒将它们连缀在一起,它的周围有一圈圆形的容器,如同一串珍珠项链。圆球的下方,几根天线刺破了它完美的弧线,指向了地球,那是它的脐带。
如果苏联的间谍卫星只是一台太空中的相机的话,那么捕获它并不困难。太空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地方,如果知道大概方位和电磁特征的话,从地面也可以看到卫星。毕竟飞船就是这样与地面通信的。但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一旦抓钩接近间谍卫星,它便会做出奇妙的回避机动,那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优雅。用最小的燃料消耗,以对轨道和姿态的最小影响,在最后的关键瞬间,做出仅仅一次的轻微喷气调整,卫星便恰好错过了抓钩。读过第一次卫星捕捉报告的人,无不为之惊叹,就连艾琳娜·罗宾逊也是如此。他们认为这是某种躲避微流星系统的副作用,因为捕捉失败后,同一系列的侦察任务仍然按原样继续,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即使经过了一次次的抓捕尝试,至今仍没有人能解析苏联卫星的回避机动原理。留下来的,只有一次次观测的数据而已。
控制中心下方一声蜂鸣,仪表盘上一盏LED灯亮起。狩猎开始了。
监视器中,米兰达的食指扣在了电控扳机上,大拇指则放在了控制杆顶端的按钮上——那是控制纽克的注射器的。发射后,她将用手中的控制杆,通过电线,将命令传达给抓钩上的瞬间爆发的微型火箭。如果画出火箭所能达到的可能范围,就会看到一个螺旋状的包络线,从抓钩发出,如同一张巨口一样将卫星包裹在内。随着火箭的接近、卫星的回避,以及米兰达的操纵,包络线会不断缩小,直到成为单一的名为现实路径的曲线,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它将刺穿苏联卫星的甲壳,将它牢牢叉住。可能性的消失与现实的显现,那是时间的工作。米兰达要做的,只是选择一个更倾向于她的现实而已。
整个过程不到几秒。飞船上有三支抓钩,也就是说,米兰达有三次机会。
她按下了顶端的按钮,注射器在蜂鸣声中有节奏地将纽克一支一支注入米兰达的血管内,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慢慢溶解。一个超越领域的世界从它本身中诞生出来。她必须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完成这次对决。
六支安瓿已空。米兰达扣下了扳机。
细小的火花从画面中一闪而过。在它的终点处,喷气推进的白雾随之做出了反应。无论是谁来看,都会觉得躲避的时机已经太晚了。但如同东方剑士中顶尖高手所特有的余裕与从容一样,它在可能性的边缘上,躲开了第一击。
没过几秒,第二发准备完毕。在装填信号发出的一瞬间,米兰达再次扣下了扳机,第二发抓钩,发射出去了。
苏联的卫星进行了闪避机动,但这样做却恰恰把它放进了射击的轨道之中。抓钩命中了它的球形部分,但因为角度问题,并没有嵌入其中,只是撞击了一下,就被弹走了。
简直太可怕了。无论亲眼看过多少次,米兰达的能力总是会超出哈珀的想象。通过第一发的观测,她已经掌握了苏联卫星的回避规律。仅仅在第二发,就照此做出了调整。而结果,也证实了她那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猜想。这样下去,第三发必然可以命中。
“我抓到了,那颗星星。”米兰达最后一次扣下了扳机。
抓钩和卫星同时进行了移动。这是两个国家的对决,两种体系之间的对决,两种思想的对决,也是米兰达与全世界之间的对决。抓钩与卫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它们的推力全都开到了最大,没有一方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米兰达看到了二者轨迹的交汇,是在她脑内的空间表示中,而不是从屏幕上。因为此时,米兰达已经闭上了双眼。纽克的消退带来了无法抗拒的眩晕和恶心。也许自己吐了出来,米兰达想,我他妈真应该把头盔摘下来。
舱外摄像机的画面中,一束刺眼的光芒射了进来,太阳从地球后面以惊人的速度升起。米兰达的第三发并没有命中。
“结束了。”哈珀这才想起了继续呼吸。有那么一刻,米兰达的表现让他真的相信了奇迹会发生。但毕竟现实总是会带来失望。这哈珀再熟悉不过了。
列夫一早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到了现在反而有些轻松的样子。
“返航吧。”列夫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就在此时,苏联的卫星忽然发射出了一个抓钩。轻松地捕获了在轨道上一动不动的双子座飞船。
寂静扫过了整个房间。
列夫几乎要晕倒,他抓住了面前显示器边上的扶手,才勉强站稳。自阿波罗十三号任务以来,在控制中心显示器边上装上扶手的习惯就流行了起来,那正是为此而准备的:尽管安稳地处在地面上,但紧急状况中,地面控制人员经历的重力的变化不比宇航员少。哈珀抓住了他的肩膀。
罗德·斯提尔面色铁青。艾琳娜则在座位上,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一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德·斯提尔从嘴里咬出了每一个字。
“将军,”前排传来了惊恐的声音,“我们从那个方向接到了一些通信信号。没有加密。很可能是俄语。”
“一切都说得通了。”艾琳娜甚至鼓了几下掌,“苏联的卫星一直是载人的。看来他们也意识到了,在自动系统成熟之前,人的表现远远强于机器。于是他们做出了和我们一样的选择。我们把人放进飞船里去捕捉卫星,他们则把人放进卫星里拍照。那些躲避抓钩的奇怪轨迹,并非出自什么公式,而是完全的手工操作。每次捕捉都不尽相同,是因为机动动作出自不同宇航员之手。而我们捕捉卫星的意图,从一开始就暴露无遗。这次他们早有准备——米兰达从第一次射击中找到了对方躲避的规律,在第二次射击中进行了修正,几乎就要成功。但第三次射击时,对方的宇航员根据米兰达的修正进行了调整,这才躲开了必中的一击。我们像一本书一样,全部敞开供他们一览无余。”
“我们从来就没有考虑到卫星是载人的可能性。”艾琳娜继续说,“我们自己的侦察卫星从来都是无人的,导航、变轨、拍摄、丢回胶卷,全都能自动完成。而苏联并没能完成控制系统的小型化。于是他们选择了用一个更加廉价、更加成熟的解决方案——把人作为控制系统发射上去。我们却完全忽视了这种可能性,如果将摄影装置也考虑进去的话,能为人提供的载荷太小了。在几乎无法转身的环境中,待上一周,时刻神经紧绷地完成高难度的侦察任务,这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确实,要做到这样,就必须要有失去理性的狂热……”
“……或者为理想献身的信念。”罗德说。
“我们该怎么办?”列夫问道,几近绝望。
“还有一个最终解决方案。”罗德说,“用我们的飞船撞毁苏联的卫星。”
“这根本无法救下米兰达!”
“但这会防止她落到苏联人手中,”罗德说,“更不用说飞船上的侦查设备和自动控制系统了。”
“不!米兰达!”列夫失去理智一样地冲向控制中心的前排。
一声枪响。列夫停了下来。
“下一个想要挑战秩序的人,”罗德将枪口从天花板转向列夫,“将被直接处死。”
列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即使他冲到控制台,又能怎样呢?
“开始吧。”罗德示意“战壕”。但过了几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们也要违抗命令吗?”罗德调转枪口,几名指挥官举起双手转过身来。
“斯提尔将军,”其中一个说,“我们给出了点火指令,但飞船似乎没有反应。主系统和两套备用系统都没有应答。”
“连备用系统也……”罗德说,“这不可能是意外。”
罗德将枪口指向了哈珀,“电子系统是你设计的。”
“没错。”哈珀说。
“你预料到了这一切,便切断了飞船的动力源,好让苏联人得到一切。”
“我只是想让每个人都看清真相。”
“哦,真相?那我可得洗耳恭听了。”
“你想杀一个人,而我想救一个人。”
“救谁?米兰达?通过把她送到苏联?别说笑了。他们会像我们一样为她注射毒品,进行实验。”罗德冷笑道。“难道是因为苏联的屠夫会把刀烤得暖和一些吗?”
“米兰达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任谁也无能为力。但列夫,你还有机会。忘了她吧,破碎的痛苦也可能带来希望。”哈珀说。
列夫低头不语。哈珀多么希望他能做出什么回应,任何都好。
哈珀叹了一口气,“罗德,如果你想杀了我的话,就悉听尊便吧。”
“你的叛国罪行,该以死罪论处。但行刑的人,不是我。审判的时间,也不是今日。”罗德说,他将枪口转向了艾琳娜,“这场阴谋,你也参与其中,不是吗?负责检查电路设计的是你,你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改动吧。”
艾琳娜笑了笑,摸了摸上衣的口袋,才想起了香烟已经被收走了,“我承认,哈珀的设计很巧妙。这里多一个电容,那里加了一个运算单元。但你说得没错,虽然我没有完全搞明白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但有人在搞鬼,这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汇报?”
“你的统治已经结束了,”艾琳娜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无论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我只是想从中找点乐子而已。监视、威胁、控制,这不就是你工作的全部内容么?我倒是想看看,当那双监视的眼睛被戳瞎,威胁的双手被砍断,控制的链条变成了绞索的时候,你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哈珀与列夫合谋栽赃了弗朗茨,这你不会不知道,难道我就不能体验一下相同的乐趣?顺带一提,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蛮享受的。”
“你背叛了国家,背叛了自由,也背叛了我。我判处你死刑。”罗德扣下了扳机。艾琳娜抬起双手试图阻挡,但却在那之前被击中了。她倒在了地上,半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一滩血在地上漫出,夹杂着什么白色的东西。
门外,两名穿着西装的人冲了进来,似乎是因为听到了枪声。他们看到现场,大吃了一惊。立刻举枪与罗德对峙。领头的亮出了警徽:“联邦调查局。罗德·斯提尔将军,请您放下武器。”
罗德将枪扔到了艾琳娜的身边。他转过身来,用领带慢慢擦去了溅到脸上的几滴血。
“罗德·斯提尔将军,以参议院特别司法调查的名义,你被拘捕了。”领头的说道,“你有权保持沉默,但……”
“你们正在军事基地里,而现在正在进行军事行动。”罗德说,“国家的利益当然要高于你们那些无聊的调查。有什么事也请两位在任务结束后再来吧。”
“深表歉意,斯提尔将军。”领头的说,“这次事关重大,甚至可能会有高层的人掉脑袋,因此不得不破例。调查刻不容缓,国防部已经为我们放行了。”
“有多高层?”
“最高层。”领头的回答,“有一批监听器材,被人指控用于非法的行径。种种线索表明,你或许知道这些监听器材的来源。”
罗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知道‘水门’这个词,能让你想到什么?”领头的说。
“够了,”罗德说,“我们走吧。”
罗德随两人离开了任务控制中心,直至消失在视线外,也都未曾回头。
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一场谋杀,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但这难道不是一场军事行动吗?凶手应当被称为英雄,死亡则应当被称为牺牲。没有人想要凶手和死亡,但每个人都想要英雄与牺牲。坏事发生了,但我们得到了英雄与牺牲,因此只有好事发生了。难道不是这样么?
列夫拖着自己的身体,绕过了艾琳娜的尸体,来到了哈珀面前。
“我从来没想要做这个。”他说。
“我知道。”哈珀说。
“开始时我想让自己离开,后来我想让米兰达离开。”列夫说,“但我现在才看清,其实并没有人能够真正的离开,不是吗?”
“每个人都将离开,”哈珀说,“只是不会以他们所设想的方式。”
“救救米兰达。”列夫已经支离破碎。
“救救你自己。”哈珀说。
“只有她才能救我。”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爱她。”
哈珀闭上了眼睛。我做的一切……
“我信仰她。”列夫说。
为什么要去关心?为什么要去相信?“有”难道不是“无”的最大敌人?而“无”却对“有”毫不在意。“无”只是“无”,“无”只是它自己,“无”只需要它自己。
但目光与列夫相遇的时候,哈珀才意识到,“无”已经背叛了自己。
“无”在嫉妒“有”。现在的他,和罗德有什么区别?为了压抑那被“可能”复苏的希望,他对一切发起了战争,直到一切都要服从他的“无”为止。
“确实有可能重启飞船的推进系统……”哈珀说。
重燃希望的列夫抓住了他。也许这就是一生中离他最近的时刻了,哈珀想,如同一颗向轨道告别的卫星一样。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列夫问。
“威胁扰乱他们的降落计划,这应该足以把我们重新放到谈判桌上。”哈珀说。
他在控制台上敲下那段代码。
“捕星者……”列夫念道。
遥远的太空中,一道急促的火光闪过。两个距离已知世界最远,因而也是距离彼此最近的人,乘着他们各自的飞船,由一根线缆相连,开始围绕彼此旋转。这场无声的舞蹈,似乎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万物的尽头。
槲寄生
一大片云遮住了午后的阳光,燥热的街道也稍微有点清凉的感觉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雷耶斯·扎帕塔觉得行人都少了起来。
他已经走了一下午,但并没有特别的方向。这其实也算不上是散步——他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最多算是闲逛吧。不管去哪里,总比待在家里好。不管怎么说,晚上还是得回家吃饭的。但大概又要挨骂了。小的时候,妈妈也带他走过这条街道——也许没有。虽然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瓦尔帕莱索,但这座智利港口城市还是有许多他没去过的地方。模糊的印象里,还年轻的妈妈会牵着他的手,走过这样一条街道。它最终会把他们引到一个海边的咖啡馆。妈妈会在那里和一些大人谈些什么。而雷耶斯则会和别的小孩一起玩。有时还会有一位姐姐给他们读书。但雷耶斯从来也听不进去。在爸爸失踪后,妈妈就再也没去过咖啡馆了,而且也变得容易生气。但最近似乎沉默渐渐取代了愤怒。
看来太阳一时还不会出来。雷耶斯可以趁机想想该去哪了。他想去找达莉娅,但她找了一份新工作,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她劝他也找点什么干,说是现在机会很多云云。但其实也没有多少地方要他。也许是因为他爸爸的缘故,听人说他在工厂里组织过什么东西。在爸爸失踪不久前,他有一天晚上撞见爸爸独自坐在阳台上,听着一盘演讲的磁带,默默流泪。他问过妈妈那是什么,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叫他不要再问了。雷耶斯现在偶尔开着爸爸的旧车,帮人家拉点东西,也可以给自己攒下点零花钱。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一家酒吧门口。“槲寄生”,他经常来这里,只是没有这么早过。他推门走了进去,一种潮湿的凉爽扑面而来。
下午的这个时候人比较少。平时的酒保阿瓦拉多好像不在,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站在吧台后面,擦着杯子。
雷耶斯坐下的时候,老板头也没抬,只是问了一句,“勃艮第潘趣?”
“呃……好呀。”其实雷耶斯也没怎么试过其他的鸡尾酒。他不敢点那些酒单上的陌生的名字,正如他不愿意和酒吧里的人陌生人搭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吧台的尽头一个人喝啤酒而已。
老板给他倒了一杯勃艮第,又在边上摆上了一杯水。
雷耶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感激地笑了笑。他喝了一大口,没有外面卖的那些甜,不过正因为如此,酸味才被凸显了出来。
“你叫雷吉斯·扎帕塔吧?”老板忽然看向他,问道。
“雷耶斯。雷耶斯·扎帕塔。”他不明白老板为何知道他的名字。
“我听阿拉瓦多说起过你,这名字一下让我想到了,果然猜得没错。”老板说,“你的确很像你的父亲。”
“你认识他?”
“很久以前了,”老板说,“叫我索拉诺就好了。你父亲应该没和你提起过我吧。”
“没有,至少我不记得了。”
“也是。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老板说,“我很快就服老了,但你父亲还想一直年轻下去。这就是我们分开的原因。”
“你知道我父亲现在在哪吗?”雷耶斯问。
“十分抱歉,雷耶斯。”老板说,“我不知道。”
雷耶斯把那杯勃艮第干了下去。老板给他又倒上了一杯。
“几年前,他过来看过我一次。”老板说,“我们一直谈到了半夜。虽然我们最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一些事情上吵了起来,不欢而散,但我到现在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雷耶斯,像你父亲这么率性又真诚的人,已经不多了。”
“再和我讲讲父亲的事情吧。”
“不急,孩子。”老板说,“之后有的是时间。”
“之后是……”雷耶斯困惑了。
“你要不要来我这帮帮忙?”老板说,“阿拉瓦多已经不怎么能忙得过来了。我这身子骨也快不行了。店里的活还挺多,而且工资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多少,但……”
雷耶斯简直不敢相信,妈妈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但……但我不怎么懂酒。”雷耶斯说。
“你跟着阿拉瓦多慢慢学就行了,”老板说,“而且会调酒也不一定非得会喝酒。顾客可以喝醉,酒保还得清醒,不是么?”
雷耶斯笑了笑,捏着杯子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谢谢你……什么先生来着?”
“叫我索拉诺就行了。”老板说。
“这是为了我父亲?”
“是也不是。”老板说,“但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吧。”
“那我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等你准备好了就行。”老板说,“现在倒不怎么着急。对了,我听阿拉瓦多说你会画画?”
雷耶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会一点点吧。我画得没有向阿拉瓦多说得那么好。之前从妈妈那学过一些……”
“没事的,”老板说,“就想请你帮个小忙。你问你母亲一起也可以。看到那边角落里的那个铁壳了么?”
雷耶斯转过身去,角落里的确堆着一块有些弧度的金属板,边缘不怎么齐整,像是被烧过一样,上边还有个凹坑。
“那块板子,是几个月前一个老头拿过来的。”老板说,“他嚷嚷着说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直接落到了他农场里面,当地记者都过来拍照了。说是什么两个东西连在一起,后来发现的几个人就把里面的东西给分了。外面的也打算切了分了。结果切到一半,来了一堆军队的人,开着卡车把剩下的都给拉走了。他自己把切下来的一块藏到了地下室里。过了好几年才敢拿出来。听说现在都可以下海经商发财,他就把它运到城里来卖。在我这个酒吧待了三天。结果听到的人都把他当骗子。”
“你也觉得他是骗子么?”
“我哪懂那些啊。”老板说,“他说原来这东西上还写着俄文呢,结果她老婆怕出事,就把字都给刮掉了。连记者的照片也都被收走了。所以其实也没什么能算作证据的,挺可疑。”
“那你就把它买下来了?”雷耶斯问。
“没有,”老板说,“三天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是不会有人愿意买这个东西的,运回去又要花一大笔钱。于是就把它送给我了,权当抵了酒钱。最后骂骂咧咧就走了。”
雷耶斯又看了看那个金属板。假如那人说的是真的,那眼前这个东西就到过他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一个即使仰视也无法让目光到达的地方。他不由得肃然起敬,但转而又觉得自己要是上当了就太蠢了。
“那你想怎么办?”雷耶斯说。
“我看它做个招牌正合适。”老板说,“外面那个招牌的塑料布也掉色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在中间写上‘槲寄生’,再在周围画上点槲寄生的枝叶和果子,就是红色的那种。当然,你也可以自己看看怎么来好看。”
“明白了,我会尽力试试。”雷耶斯说。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金属板上投下了格栅一样的图案,时而闪烁一下,让人眩目。
然而,一个新的图案已经开始在雷耶斯的想象中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