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蠢货会把自己变成星星
发布于 2023-03-26 ,作者 crvdgc“哪个蠢货会把自己变成星星?”第一次听到星座计划时,你这么评论了一句。因此,当我讲这句话时,你也不能责怪我,即使这次变成星星的那个蠢货是你。
我知道学校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不如说,是直接违反了你的白纸黑字的指示,把你发射了上去,放到了那条日益明亮而又拥挤的光带里。你一辈子都在和星座计划做斗争,到最后却成了这个样子,真不知道是无意的巧合,还是命运女神那“诗般的正义”。
如果能为自己辩解一句的话,我真的努力过了。那页单薄的申请从官僚机器的入口进去,也许立刻就被撕成了碎片,也许比那更糟:直到现在还在某条传送带上,正在前往某个地方,或者说没有前往任何地方。那是个卡夫卡式的迷宫,一个德谟克利特的宇宙大漩涡。困在里面的人不得不进行无因无果却又永无止境的挣扎。我从来都无法在那片丛林里找到方向,而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生的你也没能真正地找到过出口。这里有条捷径,那里有个水潭,这些窍门是你积攒下来的唯一经验。而它们一条都没有传给我,因此递交那个申请就是我的极限了。就像我说过的,你不能责怪我。
我把你那辆旧普拉纳停在了路边,熄了火。突如其来的安静提示了刚刚引擎声的存在。你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想不起上次你带妈和我来是什么时候了。我从来没带艾里来过双河公园,这次也不例外。倒不是因为什么障碍或者禁忌,只是单纯没有想到过。
已经适应了室内的靴子今年首次踏在了新雪地上。如同一辆火车一样,我拖着哈气穿过了森林。连小径也变了?也许吧。连河流都会悄无声息地改道,一条无名小路又有什么责任去印证那早就消失在意识海面之下的记忆呢?如果有什么过去的幽灵能在这片森林中作祟的话,我希望是那间彩钢房小卖部,连同冰淇淋、风车和过期杂志一起。
小时候看起来漫无边际的森林,一眨眼之间就到了尽头,我来到了河边。那条巨大而耀眼的光带穿过夜空,正在缓缓转动。映在河水里的还有一条,不断被波纹搅碎又重组。那是一条人造卫星集群,每一颗卫星都是一位逝去的人的骨灰罐,在夜幕中闪闪发光。其中一个就是你。在我头顶,在天上,在外太空里。“人类借着科技似乎无所不能,但又永远无法逃出回归本能的愿望,星座计划就是二者的结合。”现在置身其中的你,再也发不出任何评论了。也许你已经被收买了,正安坐在那里,享受着无人打扰的清冷。
一个破产的卫星通讯公司,一个突发奇想的科技创业者。星座计划刚刚被宣布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天空的一角,一条卫星轨道,是可以被买卖的。开始时曾有些争议,对天文观测的影响,对通讯频道的干扰,对动物生命周期的改变。不过当所有的政客、媒体巨头、金融大亨、学术领袖都被允诺在上面预留一个位置的时候,永远成为一颗照耀人类的星星的愿望还是战胜了一切担忧和原则。刚开始只是天文爱好者才能注意到的几个光点,接着光点聚集成了星座,甚至还掀起过一阵起名热潮。但很快,这项努力就被放弃了,因为松散的星座不久就连成了一条环,然后是一个条带。曾经只有神话角色才能享受到的成星待遇,现在已经在每个“成功者”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了。一种灵魂升天的唯物表现,一座可以被所有人仰视的新先贤祠,一条漂满水灯的天上河流。
“要不了多久,这些死人就会把天空塞满。”你曾抱怨那条光带,但也有无数个夏夜,你曾借着它的光亮躺在草坪上,在暖风中喝着啤酒,罕见地笑着。你说你倒想看看,那些生活在战乱、饥饿边缘的人们,看到这条光带在天空中俯视他们时的表情——无论是什么,肯定和预想的大相径庭。不过愤世嫉俗的人可能会反驳道,那他们看到你研究了一辈子的非计算文学时,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恐怕什么表情都不会有吧。与太空中的星星相比,非计算文学离他们的生活更加遥远。但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因为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回答:“文学(你从来不喜欢非计算文学这个说法)面向的是最广泛意义上的共通的人性。每个人,不论相距多远,只要向内心深处探索,都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我沿着河边信步走去,积雪和栈道木板的吱嘎声混杂在一起,令人愉悦。不知道艾里现在在做些什么?也许我应该现在就折返,回到家里,点亮客厅那盏暖光灯,如同在山洞里升起一堆火一样,和她一起忽视外面的黑暗与寒冷。她一个人应该没什么问题。说起来,她能养成这个习惯本身已经说明了我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也许意外地相似。不,也许根本没什么好意外的。你的突然去世和乔安的不辞而别,对她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影响。不过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在这种时候彼此分开能让事情容易一些,尽管只有那么一点。
过了一座小桥就是双河中间的岛。岛很小,没有名字。上面只有两排人工林环绕着一个广场,广场的中间是一座星座望远镜。这里就是此行的终点。讽刺的是,你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就是阻止了学校在那片草坪上安装星座望远镜,远远超过了你耗尽心血的一切研究。从立项开始,每个月的评议会上你都投了反对票,整整三年。开始时大部分人也凭着象牙塔中的孤高拒绝了这项提议。但随着望远镜开始出现在大街小巷,事情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反对的声音衰减了下去,最后只剩你一个人。从那时开始,你又坚持了两年半。
这件事情注定会引起记者的兴趣,而学校也知道这注定会成为一个公关窘境。十几位德高望重的校友已经被送了上去,而本校的学生却在无法在校园里瞻仰。这不啻于花了大价钱立了十几座雕像,却从未举办揭幕仪式。记者想要营造一种孤身英雄的形象,用搜索引擎拼凑出来了一个对“林中空地”的坚守,不过能传达出你研究东西的词汇则半个也没有。对此你只能摇摇头。“学生需要草地,是为了在上面活动。”如此简单的道理,只要任何人去草地上踩一踩,看看读书和野餐的同学,听听傍晚路灯下的吉他演出便能明白。“如果只是望远镜旁边的绿化带,那就没有人会在上面活动了。”你死后,学校终于如愿以偿开始动工了。他们把你送了上去,与其说是想要招安,不如说是因为恐惧。他们想要把你送得越远越好,不然你的亡灵一定会在评议会的电子投票系统里再次记上一个大大的叉。
我走进了望远镜那个半球形的小房间,关上了门。在电动马达的嗡嗡声中,天窗缓缓滑开。目镜中,夜空的影像上叠加了一个对话框:
请输入星座序列号:_
我拿出笔记本,输入了那串抄下来的序列号。连数字带字母的长长一串,像是密码一样,让人猜不出含义。在输入到一半时,我忽然丢失了位置,不得不从头核对。也许是出于工程上的必要,也许是一种对偶然性的隐喻。看到那串序列号,谁会把它和你联系到一起呢?只有这座望远镜了吧。没有生命的物体之间都是以这种方式称呼彼此的吗?你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望远镜缓缓转动,目镜里的夜空也不断变幻,直到稳定在了一片稍微稀疏一点的星域。画面放大,仿佛是穿越星空一般,让我一阵晕眩。最终一颗星星停在了中央。然后望远镜开始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追踪它,努力固定它在画面中的位置。
那颗星星看起来和其他的也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是随便挑选了一颗,我也会相信。似乎是为了打消我的怀疑,叠加的画面上起了变化。一个透明背景的窗口中显示了你的名字和生卒年。
画面中还有一个闪动的白点,这意味着视频正在加载。星座计划的卫星在时刻不停地向外广播着一段视频的编码,大概十多秒,不过速度极慢。任何能接收到卫星信号的设备都可以自行解码播放,即使在星座计划的公司倒闭了之后也是如此。这是“永远闪耀”承诺的一部分,尽管有人真的会担心几百年后同位素电池耗尽之后会如何。
你忽然出现在了画面中,而我却还没做好再次见到你的准备。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被显示器荧光照耀着的你,已经像是一个鬼魂一样。你全神贯注地研读着显示器,不断尝试着各种操作。忽然像是理解了什么一样,你笑了一下。也许本来是想剪辑一段为学术会议录制的演讲,但最终传上去的只是调试录制设备时意外录下的片段。也许这是个失误,也许这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片段。你花在那个凌乱的办公室里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而一辈子厌恶科技的你,仍然会为自己这小成果沾沾自喜。也许这段视频最终调和了你生活中的所有矛盾,也许只是添加了另外一个。
视频结束了。望远镜中只剩下那颗星星,缓缓地沉入了地平线之下。
你要去哪里?你还会回来吗?
我离开了公园,回到了繁杂的琐事中。几周后,去学校接艾里的时候,我们一起目睹了星环的坠落。事后调查表明,这是因为轨道过于拥挤,卫星之间的相互影响超过了系统的承受能力。
最先注意到的是艾里,她拉着我看了过去。发光条带中的几颗星星变得异常明亮,并且拖出了一条尾巴。接着整个光环失去了它的形状,溶解到了夜空里。无数流星四散开来,坠入大气层中燃烧,点亮了整个夜空。一场宇宙中的无声烟火秀。从星座计划存在以来所有成为了星星的人,全都在此刻结束了他们漫长的旅途。
我想你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场景的。是无意的巧合,还是命运女神那“诗般的正义”?它很美,也很短暂。夜空恢复了它那亘古不变的柔和的黑暗。你最讨厌的星环就这样从夜空中消失了,连同你的那颗星星。
艾里紧紧地抱着我。像是获得了什么允许一样,我终于可以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