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僵尸
发布于 2022-04-21 ,作者 crvdgc推开咖啡馆的门时,我被一股烟味呛了一下。这么大的烟味还能算得上是咖啡馆吗?
我叹了口气,身边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现在的自己已经流落到了何种境地。不过今天反正也本来打算自杀,这点困难忍忍也就算了吧。
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机看了几条今天的新闻。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还不是会一天一天地继续下去。虽然每天都在变化,但好像又差不了多少。一直没有终点,永远没有目的。就像我的整个人生一样。
约定见面的人不到五分钟就来了,还挺准时。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就在对面坐下了。看起来有点紧张兮兮的,显然不常干这种事情。据她自己介绍,她是附近P大学的本科生,不过打扮仍然是中学生的模样,还背着个书包,不像是在大城市待惯了的样子。
“东西带来了?”我问。
“就在这儿呢。”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块花布,里面裹着一瓶小安瓿,标签上没有字,里面装着半瓶透明的液体。她只给我看了一下就收了起来:“钱呢?”
“先别急,”我说,“关于这东西的效果,我还得再问问。”
她的脸一下僵住了,一会后又勉强恢复了过来:“你说吧,最好快点。”
“毕竟对我来说,这是件大事——生死攸关的大事,”我漫不经心地说,“况且我报了那么高的价,怎么着也应该有权利问个明白吧。”
“但我们已经都在聊天软件里谈好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只有当面才能讲清。”
她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说这瓶药,能百分之百杀死我,是这样么?”我问。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但我被杀死之后,我的生活却百分之百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没错。”
“这是怎么做到的?”
她清了清嗓子,“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所谓的死亡其实有两种。一是主观意识的消失,二是身体活动机能的停止。前者是主观的、内在性的死亡,后者则是客观的、外在性的死亡。一般人认为这两种死亡总是同时发生的,但也有的人会认为,二者之间可以只发生一种,而不发生另外一种。”
“也就是二元论吧。”我插嘴道。
她发现我懂这个似乎有些惊讶:“是的。二元论者认为人的身体和精神是相互独立的。可以其中一个存在,而另一个不存在。如果活着意味着两者共同存在,那么死亡发生时,可以仅仅是其中一个停止存在,而另一个继续存在。比如宗教中所谓的灵魂,大约可以等同于意识。有些信教的人相信,身体死亡后,灵魂可以继续存在,这就是一种二元论的观点。”
“这我都知道。”
“但我的药水,却正好相反。”她似乎开始有些得意起来,动作和语气也不怎么拘谨了,“它的作用是,让意识消失,而身体继续存在。不仅是继续存在,而且可以从事之前能从事的任何活动,无论如何都不会看出任何区别。”
“按你的说法,我喝了这瓶药水之后,意识会消失,但身体还会继续活下去?也就是说每天还得吃饭、喝水、睡觉?”
“正是这样。”
“但没有了脑子,我上哪找饭吃?”
她微微一笑,“你犯了最经典的错误。没有意识不等于没有脑子。也许你忘了,一个人脑子生病的时候还是可以找医生去治的。也就是说,大脑仍然是身体的一部分,是身体的一个器官。当我说身体毫无改变的时候,自然也意味着大脑同样不会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外人照样可以和你交谈,而你也能对答如流,甚至连内容都和你有意识时一模一样,区别只是你没有主观意识去体验这一切。”
“意识难道不是来源于大脑么?”我问,“没有了意识,大脑怎么知道要做什么?”
“你的问题已经给出了一半的答案,”她说,“有人认为,大脑只是意识和身体发生联系的场所,意识本身并不来源于大脑。不过这是题外话了。即使按你所说的,意识来源于大脑,但逻辑上这并不意味着大脑需要意识才能工作。”
“你是说,大脑可以做出它自己的选择?”
“大脑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正如雨滴不需要作出选择就会降落一样,你的心脏也不需要任何选择就可以跳动,那只是里面的肌肉细胞受到生物电流刺激收缩的结果而已。它们是物质,遵从物理规律演化,其他的一切只是现象而已。”
“但你现在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是你自由选择的结果么?难道不是你从成百上千的词语里选择出了你想要的那些?”
“’自由意志’在我们神经生物学学者看来,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已经有太多的证据表明,人其实没有决定自己活动的能力。他所拥有的,只是做出决定的感觉,或者说是错觉。这只是一种意识现象,完全可以被动地发生。就好比你坐在一辆汽车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汽车左右转向。你以为是自己操作的结果,但其实方向盘并没有连到转向器上。车只是在自己转弯而已。”
“你的意思是,人没有自由意志,但却有意识?”
“是的。”她说,“但那只是对活着的人来说。我的这瓶药,可以让你的意识消失,而身体却依旧。”
“那我会变成什么?”
“僵尸。”
“你是说,像电影里那种?”
“不,和电影里那种完全相反。这是一个哲学上的概念。所谓的哲学僵尸在行为上和常人相比,无法观察到任何区别,因为这些行为只是构成身体的物质经过物理规律演化的结果。这也包括大脑的活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现象,比如交谈等等。哲学僵尸与普通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没有意识。”
“你这个药就能把我变成哲学僵尸?”
“是的。”
“唔……”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搞懂,她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已经受够了这个世界,但又不想让我的自杀为那些关心我的人带来什么负担。如果这个药真有她所讲的效果,那对我来说确实很理想。
“你这个药,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这……解释起来就麻烦了。”她说,“其实里面是分子构成的纳米机器人,它会稍微调整大脑的某些部位,从而让意识消失。”
“你不是说大脑不会变么?”
“大脑的外在表现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们做的只是切断了它和意识的联系。”
“那么也就是说,服下药之后,我可能还会有意识,只不过和身体没有关联了?就像灵魂一样?”
“我不相信会这样,但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好吧,”我说,“尽管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但再怎么也比现在强多了。”
我伸手去取钱包,她却拦住了我:“等等,在交易之前,你必须签下这个。”
她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张纸,是一份放弃追责的协议,大意是即使没有效果也不能退款。她再三坚持让我一定得在买之前签下这个。
“这是怎么?”我问,“你卖的是假药?”
“我敢保证不是假药,”她说,“只不过是无法验证效果的真药而已。还记得么?服药后,你外在的表现不会有任何区别。而之后的‘你’,可能会过来追着我问为什么药没有效果。尽管那时,你的意识已经死了,只是你的身体还在讨债而已。”
“你想让我买一个如此高价,却又完全无法验证效果的东西,还要让我放弃追责的权利?”
“看你自便了,”她说,“反正别的地方也买不着。”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哲学僵尸呢?或者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哲学僵尸呢?”
“说实话,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她说,“如果我们相信笛卡尔的话,每个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并非哲学僵尸,而对其他‘人’的情况则全然无法得知。不过,就我个人来说,我也没什么兴趣非得要知道别人到底是不是哲学僵尸。”
我签下了协议。她则一直盯着我的笔尖,在最后一笔落下后,我似乎听到她轻轻舒了口气。
我把装钱的信封交给她,她不敢打开数,只是往里面瞟了一眼,大概捏了捏厚度,就塞进了包里。
“其实,理论上还是有办法验证药的有效性的。”她说。 “如果有一个外部的视角的话,就可以观察到内在意识活动的停止了。”
“那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一个人的意识就像是小说一样。身体的感受,大脑的活动,为意识准备了体验的内容。而意识,就如同这个小说的读者一样。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内容,而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但如果用某种方式,能够跳到外面,看到这个小说的读者的话,就会发现,服药之后,意识活动会一下停止。”
“那这个外部视角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不知道,”她说,“我也完全想象不出来。”
“你的药,是从实验室里偷出来的吧。”我说。
她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别担心,其实我早就看出来那份协议只是拿来唬人的。即使违反了,你大概也不敢找人来执行吧。”我说,“不过,我选择相信你。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尴尬地笑了笑,就拎了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店。
正好此时,我点的咖啡也到了。我端详着手里的安瓿,它这么小,看起来也再普通不过了。
“我的意识,正如同一个读者一样,正在阅读着我的体验么?”我想,“不过,大概也读不了多久了吧。”
我打破了安瓿,就着咖啡喝了下去,味道有点苦。